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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樊增祥○東溪草堂詞選自敘

    敘曰:陽湖張皋文先生錄唐宋人詞一百十六首,曰《詞選》,其外孫董毅續之,復得百二十二首。先生之言曰:自宋之亡而正聲絕,元之末而規矩隳。今第錄此編,幾以塞其下流,導其淵源,欲與詩賦之流,同類而風誦之,可謂嚴矣。第自李唐創為斯制,於是西蜀南唐,君臣競作。逮乎兩宋,日益美備。譬猶天機之錦,尺度而難窮,合浦之珠,斛量而且溢。限以方幅,遺美滋多。今張氏不薄蘇辛,而系夢窗於黃柳之次,論其甄藻,豈可謂平!又醇雅如清真,清峭如白石,其所甄錄,不過數闋。梅溪玉田,僅嘗一臠,顧於希真樵歌,亟登五首,論其去取,豈可謂公!夫程之者甚苛,而收之也似濫,此固不能無議於後之人矣。董君才識,抑又不逮,綜其所錄,玉田為多。其他名人,猶為漏萬。

    余始自弱齡,殫心詞苑,竊以作者雖繁,其同類而殊出者,要可指而數也。有唐一代,金荃最高,張氏之言,是則然矣。五季之世,二李為工,後主思深理約,致兼風雅,匪唯一朝之俊,抑亦百世之宗。降而端己《浣花》之篇,正中《陽春》之錄,因寄所托,歸於忠愛,抑其亞也。

    北宋之世,蔚若興雲。南渡以後,夏聲益大。綜其失得,可略而言。盛宋名臣,多嫻斯制,間為綺語,未是專家。小山有作,始空群驥。伊川正色,且移情於謝橋,洛浦幽思,將並名於團扇。豈非同叔之鳳毛,而穎昌之麟角乎?子野歌詞,亞於小晏,晁無咎稱其高韻,耆卿所無,韙哉言已!少游俊朗,世罕其儔。婉約多風,單緩入律。慢令雙美,靡得而間。方回樂府,見稱宛邱,妖麗之雲,殆猶未稱。論其圓吭徐囀,明姿淡濘,意周乎調,情余於詞。固亦三影之塤篪,淮海之鼓吹也。

    宣和之世,爰有美成。集樂府之大成,為詞林之韶濩。撫弦動征,吹律含商,至於北里知名,禁廷傾耳,不其盛歟!高孝以來,詞流蓋夥。翳惟白石,實長齊盟。於是史邦卿吳君特羽翼於前,王聖與張叔夏標映於後。此五君者,譬諸渥窪美駟,荊舒明瑤。詞學一日不湮,斯人亦一日不沒。邦卿暱於韓氏,清議所羞,要其纂組麗密,宮羽緧斐,不以人廢,斯之謂歟。君特以淳粹之姿,發瑤瑰之想,萬花共采,五鯖合臠。七寶樓台之喻,殆樂笑翁之過言乎?碧山感物之詠,上薄《騷》經,玉田托興之辭,義均宋賦。擬諸石帚,具體而微。其他廬申之、高賓王、蔣勝欲、周公謹之屬,亦能各引一端,同聲相應。洵長城外之偏師,廊廡中之高弟矣。綜而論之,聲音感人,迴腸蕩氣,以李重光為君;演繹和暢,麗而有則,以周美成為極;清勁有骨,淡雅居宗,以姜堯章為最。至於長短皆宜,高下應節,亦終無過於美成者。他若子瞻天才,敻絕一世,稼軒嗣響,號曰蘇辛。第縱筆一往,無復紆曲之致,要眇之音。其勝者珠劍同光,而失者泥沙並下。等諸變徵,殆匪正聲。柳七黃九,並負盛名。然《樂章》九卷,瑕不掩瑜。關河殘照之吟,楊柳曉風之什,數闋以外,半為鄭聲。導元人之末流,入桑中之鄙語。准諸宣聖,放之為宜。山谷鄙俗,又甚耆卿。竹垞矜嚴,紅友極詆。斯真鄶下,無當褒譏。又若完顏之朝,吳郎樂府,有名天下。今其詞品,僅可下中。此殆女真無人,坐使茲父稱霸耳。遺山詩學,北宋放翁,惟詞亦同,均非極詣。元代作者,見擯宛鄰。然如蛻巖之清綺,蛾術之明密,則亦未易至也。

    今茲所錄,一歸雅正。其有合者,勿問時代,鹹著於篇。其不合者,雖有高世之名,未嘗附和。意在補宛鄰之闕遺,作詞林之南董,無俾箏琶之響,糅乎正始之音。其已見詞選者不錄,錄其未收者,自唐及元,凡一百四十二家,都四百二十九首。間加詮注,密勘丹黃。小舫巾車,不離懷袖;花朝雨夜,每伴香燈。匪曰災梨,聊同嗜棗。出而問世,其猶俟諸。戊寅五月初九日恩施樊增祥。

    ○草窗詩敘

    崇陽傅蕙友同年,出其哲兄久成先生遺稿二卷,曰《草窗詩存》,屬為勘定。第一卷皆古體,第二卷僅五律廿七首,蓋校梓未竟者也。

    吾鄉道光以來,號能詩者,莫如監利王比部,與同縣蔡黃樓,天門劉孝長,鍾祥張覺山,號楚四家。又與龔九尊、郭南村諸人,號監利十子。其《漆室吟》、《百柱堂集》,風行雷動,震暴一時。流派延沿,競高聲采。五言必宗蕭選,律體爭慕杜陵。今制府張孝達師曩視楚學,設《經義治事學》捨,樂育人才,奇偉亮博之士,雲興鱗躍。同治以來,楚材稱盛,江山文藻,相為映發。以余所知,未易更僕。今觀久成所作,沖夷古澹,一掃信陽北地積習,而亦不墮公安竟陵滑易纖仄一派。其源出於陶韋,而宋之柯山具茨,國朝之葦間陋軒,擷芳漱液,遺筌忘象,蓋庶幾得味外味焉。余既反覆吟玩,歎挹其詞,而又訝其不競時名,不逐聲氣。及蕙友出示其尊甫鐵椽年丈《崇質堂集》,三復卒業,然後知家學相承,鳳毛有自。而又歎瑰寶善藏,潛光不曜,一門之中,父子兄弟,自相師友,沉酣古籍,屏謝浮名。其胸次高,故其氣骨峻,其傳習正,故其詞致醇。

    吾屬馳逐詩林二十餘年,自以為盡交海內之士,而不意山林深蔚之地,鄉䣊耳目之前,有如此才,不獲一接言論。而僅得於覃蠹叢殘豕魚淮別之際,流連吟望而不能已。正恐空山寒谷,藏名避世,若草窗之詩者,尚復不少也。此集嗣崇質堂而出,當與監利分鑣並馳。擬之有明,監利如李何之有廢興,崇陽則徐高之無絕響矣。光緒十六年太歲庚寅除夕前二日恩施樊增祥敘於都門寓廬。

    ☆簡朝亮○朱九江先生集序

    學者問曰:聞集之始也,後人集之,而非自為集也。朱先生既沒十有六年,而未有集何也?朝亮曰:搜之未備,既不得遽,又時將有待也。然遷延之罪,固自知之矣。學者乃出其所得詩文百篇有奇,又有數策錄所聞者。問曰:然乎?乃檢其所得,曰:詩文非先生之作。而妄稱為先生者,十二三焉。若夫所聞則不能無異,自古而然者也。

    烏呼!悲哉!先生既沒,赴至,朝亮父喪方禫,以師喪固所奔也,戴星而行。及至,既斂,將蓋棺,家人聞來,哭止之。遂入哭,猶及見先生面如生也。行省兩院為文祭之曰:明不自翹,遺書有無。朝亮聞之而悲。夫先生有書而無書也,先生之明終不可以沒也。先生七十有一,朝亮在其門,冬歸成昏禮,反而晉拜。先生賜之酒。既侍飲,敬問先生著述,舉所以欲為書者而答。凡七書,而自謂於儒宗性學,發之而為政術,尚之而為風俗。得失雖微,即於中國人倫之大,天下強弱安危所存者,則尤屬意而不敢草草焉。及先生七十有五,語其家人,將定稿以成書。亡何疾作,乃燔其稿,逾月而沒。此有書而無書。昔人以服程子之明,而先生由之者也。

    雖然,先生之書未傳於人,而先生之行之言,人固得而見聞者矣。況其莫年講學,上辨古人,下窮今日,其所以勤告者,必其所以欲為書之精意,豈猶有隱而不宣者乎?先生講學,嘗陳時病,力辟其非,以箑擊案曰:即如著述,當在斯也。然則先生之明,已傳者精意,未及傳者文字爾。古有修身教士,生平不著述一言者,而其言終佈於天下。士大夫得以自艾,婦孺得以交稱。史氏賴其言,而一朝時論之是非乃定。若是者,何以至斯也?有表其傳而書之者也,此無書而有書也。

    先生既沒逾年,同門將表其傳,屬議為書。朝亮方母喪,未獲承也。服闋後,感其意嘗欲為先生年譜一編,棼棼人事,久之未成。 深居默坐,憶當日席間所見聞者,愀然有感。雖風雨中夜,猶必書之,懼將失也。雖書之而不敢遽以視人,懼其或失先生意也。語未及終,學者視抱以思。乃曰請成年譜,以視吾學者,使無惑於所聞。且先集詩文,其所未得,搜之可補也。孰與扃其正者而投其妄者乎?若此之時,能待者幾何乎?朝亮以學者之請,固衷於誼而不敢辭也。然蹲循久之,蓋以誼之至大,將卒為之。苟一言之失,斯獲戾矣。將不卒為之,使先生不彰,其獲戾者猶小。使天下不得聞先生之行之言,而皆失所從,其獲戾者實大矣。既不可已,遂許之。自夏徂冬,集有先生詩五卷,文四卷,暨書先生事者附錄一卷,乃成年譜,列於卷首。庶讀集者先有考焉。

    詩由先生家人所得,暨宗人已刊者,今考其年類而次之。壯年者少,大都四十以後為之也。由詩而文,遞推終身,故以為次,亦韓集例也。年譜自三十有八以前,據先生公車紀程,暨其家人所得紀年事略,以後據先生在官日記,襄陵碑錄,暨先生手定門人文卷也。年譜以年為次,而有先敘合敘。使其文不散者,《左傳》編年之書已開其例也。《論語》、《詩》,可以興,陸稼書謂觀朱子年譜可以興。今年譜錄詩,則誦詩論世,其所興者不勃然為風之自乎?詩由天性,野人歌謠,今猶於古。百世之後,微問如何,詩必不絕。先生為詩,誼原三百,如古之詩人,非今之詩人所可囿。錄其大者,可厚人倫,固先輩以詩篇為年譜之風也。年譜例錄文,譜居集前,只錄其題。今或仍錄其文與詩同列者,譜普也,風誼之高,欲普見其凡也。先生年譜,人譜也,書其可書,不可以常例書也。

    學者問曰:今譜之言,其必古人未有者乎?曰:是不可以不辨也。昔者顧亭林為《日知錄》,自謂古人所先有者削之。今考其書,章句名物之微,其自謂者略是矣。然其書之用,不繫乎其微也。凡所言天下大法,則其書之用存焉。皆古人所先有而顧氏申之者也。夫既申之,則古人之言,始終復明,天下雖有邪說而不能蔽。若不申之,則古人雖已言,猶未言也。歷世以來,獨立不懼之君子,天下所爭言,而一人不言,天下所不敢言,而一人獨言,皆申古人之誼,以蘄後人之明。何者?天下之變無常,變無常而誼有常,君子得其公誼,續其公言,無不孚驗也。不知者釃曲誼以為新,斧小言以為斷,謂之古人未有焉,其於天下不適害哉!既而學者群請曰:書成,吾學者傳錄之,難且易訛。今備梓費,請刊之,遂如其請。學者校刊於琴書草堂。

    ○尚書集注述疏序

    孔子曰:入其國,其教可知也。其為人也疏通知遠,書教也。故書之失誣。其為人也,疏通知遠而不誣,則深於書者也。今之為《尚書》者,其誣有三焉。東晉偽古文,其誣一也。書序孔子作,其誣二也。執漢學之失,其誣三也。昔者漢孔氏安國獻古文《尚書》,此秦燔書時所壁藏者也。其為伏生壁本今文所有者廿九篇,其逸書多十六篇,惜不終立之也。晉永嘉之亂,而古文亡矣。東晉梅賾獻孔傳《古文尚書》,其為今文所有者,自《大誓》而外,皆取諸馬鄭古文本也。而其餘則偽者二十五篇,蓋經附傳而出焉。偽傳之罪小,傳可從而可違者也。偽經之罪大,經可從而不可違者也。宋朱子不既疑於東晉古文哉!蔡氏沈受朱子之命而為書傳也,固疑之矣。故其為《牧誓》傳曰:此與《湯誓》相表裡,真聖人之言也。《大誓》武成,一篇之中,似非盡出於一人之口,豈此獨為全書乎!蓋疑其有偽者也。特未皆辯之明爾。今之辯偽者,皆明其偽之所從出矣。然辯偽如惠氏,猶謂偽古文於大義無乖也。則何以使天下明偽古文之亂經而賊道哉!

    偽《大禹謨》,言舜以帝位讓禹,禹以舜之帝位讓皋陶,是以帝位等臣位也,是誣也。《堯典》言舜以百揆命禹,禹讓於稷契暨皋陶。百揆者臣位也,禹得而讓之。舜之帝位,惟舜可言讓之,禹不得以舜之帝位讓皋陶也。故《堯典》言堯讓四岳帝位,岳不受。岳雖知有舜,不以讓也。其舉舜者,以帝命而舉之也,非自岳讓之也。其後言堯讓舜帝位,舜讓於德,曷嘗言舜讓於何人哉!偽《大禹謨》曰:枚卜功臣,非也。夫禹,以諸功臣皆可讓帝位也者,則其先何為而獨讓皋陶乎?既獨讓皋陶,則皋陶在諸功臣之上,與所謂義鈞從卜者異矣。雖禹讓而帝未俞之,禹何不再言皋陶,而乃言枚卜功臣乎?諸功臣可卜而讓之,則其先獨讓皋陶,非禹之誠也。聖人而猶有不誠者乎?

    偽《大禹謨》言益贊於禹者,欲禹感苗民,乃以舜感瞽瞍為辭。而曰至誠感神,矧茲有苗,是益為舜臣,而斥天下之父,以為有苗之不若也。顧氏謂此非人臣所宜言也,皆誣也。《周語》稱《書》曰:民可近也,而不可上也。反而言之,是民可下也。《易》所謂以貴下賤,大得民也,即可近之義也。偽《五子之歌》曰:民可近,不可下。反而言之,是民可上也,則悖矣。不其害哉!是誣也。《左傳》稱吳公子光雲。吾聞之曰:作事威克其愛,雖小必濟。閻氏踵為此任威滅愛之言,而謀逆如公子光者,喜聞之爾,非《書》辭也。偽《允征》曰:威克厥愛,允濟,愛克厥威,允罔功,則以所聞者為《書》辭矣,是誣也。孫子曰:卒未親附而罰之,則不服,已親附而罰不行,則不可用。此威愛所宜兼濟也。豈古之《書》辭,而不及兵家言邪!偽《咸有一德》曰:惟伊躬暨湯鹹有一德,克享天心,受天明命,以有九有之師,此襲《禮·緇衣》所稱尹吉者而竄之也。然則伊尹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?將伊尹亦有九有而與湯共天下乎?是誣也。《左傳》曰:楚子伐陸渾之戎,遂至於雒,觀兵於周疆,此楚之不臣也。《史記》言楚子伐隨,而曰:我有敝甲,欲以觀中國之政,觀政猶觀兵也。《史記》言武王先伐紂二年而東觀兵矣。偽《大誓》曰:觀政於商,以《史記》之誣誣之也。《左傳》以兵諫為愛君,春秋之邪說也。程子以為今日而天命絕,則紂獨夫也,伐之何待三年?今日而天命未絕,則紂君也。武王為臣,敢以兵脅君乎?《禮》大傳曰:牧之野,武王之大事也。既事而退,柴於上帝。蓋武王既事,則諸侯奉之為天子,故柴祭天也。

    偽《大誓》曰:類於上帝,是始事伐紂,武王以諸侯而祭天也,是誣也。《易》曰:湯武革命,順乎天而應乎人。夫人心者,天命之實也,其應乎人者,皆其順乎天也。孟子所謂天吏也。孟子稱《大誓》曰: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。故救民者,豈以諸侯而祭天,妄為應天者邪?偽《湯誥》曰:敢用元牡,敢昭告於上天神後,請罪有夏。此襲《論語》所稱湯祭上帝者而竄之也,亦誣也。祭上帝者天子之禮,將伐桀而祭上帝,而湯先自為天子也。孟子何以言非富天下也?《論語》所稱者,墨子引之,稱曰湯說。其湯說有今天大旱之辭。蓋湯既克夏,大旱七年,而禱雨於天也。周官大祝六祈,其六曰說。今湯說猶《金縢》之說也。《禮》曰:殷人牲用白,今用牡元者,蓋元之色黑,則水也,禱雨故也,非未變夏禮也。猶周人牲用騂,而其詩言興雨者,則曰:來方禋祀,以其騂黑也。然則禱雨之說,非將伐桀而祭上帝也。故《湯誓》曰:予畏上帝,不敢不正,不言祭上帝也。《牧誓》曰: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,不言祭天也。猶《論語》言天厭之。又言獲罪於天,皆以天道言之,非祭天而為是言也。故《禮》言祭天詳矣,而禮無將伐桀紂而祭天者,禮別嫌疑,其義精也。《曲禮》言諸侯曰:臨祭祀。外事曰:曾孫某侯某。《詩》言武王之興曰:矢於牧野,維予侯興。蓋伐紂時不稱王也。

    偽《武成》曰:底商之罪,告於皇天后土,所過名山大川,曰:惟有道曾孫周王發,將有大正於商,是誣也。將伐紂而武自王,是貪商也,則武王之志荒矣。《樂記》稱:孔子之辯武音者,猶是也。或曰:周王者史追加之爾。夫《牧誓》稱王曰者,史追加之也。此為祝辭,則無追加之者也。《禮坊記》曰:子雲,善則稱親,過則稱己,則民作孝。《大誓》曰:予克紂,非予武,惟朕文考無罪。紂克予,非朕文考有罪,惟予小子無良。子云:善則稱君,過則稱己,則民作忠。《君陳》曰:爾有嘉謀嘉猷,入告爾君於內,女乃順之於外。曰:此謀此猷,惟我君之德。於乎!是為良顯哉。蓋《君陳》為人臣愛君之辭,猶《大誓》為人子愛親之辭也。今偽者以成王告君陳,則為人君告臣之辭,是導諛也,是誣也。閻氏曰:導諛中主所不為,而謂三代令辟如成王為之乎?

    偽《畢命》曰:嘉績多於先王,此美子孫之臣,稱先王而自多,非善則稱親之義也,亦誣也。蔡仲之祖,文王也,即成王之祖也。《雒誥》稱周公告成王曰:承保乃文祖受命民,然則成王告蔡仲,當言我文祖矣。偽《蔡仲之命》曰:率乃祖文王之彝訓,以成王而稱文王曰乃祖,既無美稱。且若成王與蔡仲不同祖者,誣其祖也。《左傳》曰:民受天地之中以生。蓋中者民心之本然,孟子所謂我固有之也,所謂性善也。偽《君牙》曰:民心罔中,惟爾之中。偽《孔傳》謂民心無中從汝取中也。夫民心苟無中,又何能從汝而取中乎?荀子曰:人之性固無禮義,故強學而求有之也。此荀子言性惡以詆孟子者也。今偽《君牙》,以荀子性惡之意而偽焉,則誣民也。

    夫伏生今文無《書序》也。今謂孔子作《書序》,斯誣矣哉。朱子謂其為周秦閒人作也。蔡氏從而辯之,大義章矣。《甘誓》曰:大戰於甘,猶《易》所謂龍戰於野也。《序》曰:啟與有扈戰於甘之野。夫王師大戰,不可以言與戰也,誣啟之不競也。蔡氏曰:大戰者甚有扈之辭也,序書者宜若春秋筆然。春秋桓王失政,與鄭戰於繻葛,猶書王伐鄭,不曰與戰者,以存天下之防也。以啟之賢,征有扈之無道,征伐自天子出也。《序》曰與戰,若敵國者,何哉?孟子曰:湯崩太丁未立,外丙二年,仲壬四年,太甲顛覆湯之典刑。序曰:成湯既沒,太甲元年,不其疏乎?故偽《伊訓》曰:惟元祀,十有二月,乙丑,伊尹祠於先王,奉嗣王祗見厥祖。偽《太甲》曰:惟三祀,十有二月朔,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於亳。蓋偽者以為太甲以孫繼祖,湯沒而太甲立,稱元年,湯以元年十一月崩。湯崩逾月,太甲即位,遂以二十六月而服闋也,此非禮之大者也。《公羊傳》曰:緣終始之義,一年不二君,今於先君崩年而即位改元,是一年二君也。是今君忍死其先君也。曾謂伊尹為相而有是乎?則偽古文因《序》之疏而益其誣也。

    然漢學如馬鄭,無不從《序》者,而序有失焉。故漢學之失,有因《序》而為誣者矣。君曰:在家,不知在家者退老也。此周公留召公在國以知事,據經而明也。《序》曰:召公為王,周公為師,相成王為左右,召公不說,周公作《君奭》謂之不誣不可也。而馬鄭皆從之。不有蔡傳,不使周召元老終古皆疑乎?《康誥》之首,蘇氏謂《雒誥》脫簡者,是也。經曰:作新大邑於東國雒,又曰:乃洪大誥治,其為《雒誥》之首可知也。序者不察,而以為成王封康叔之書,失之者大矣。《康誥》稱王若曰,孟侯,朕其弟。蓋康叔武王之弟,此武王封康叔而誥之也。康叔監諸侯,故曰:孟侯。康叔於成王,叔父也,非弟也。謂周公以成王命誥之,則既為成王之言,何又以弟稱之?蔡氏所由辯《序》也不辯乎此,亂賊托焉。漢王莽說之曰:此周公居攝稱王之文也,何其誣之甚也。以《左傳》稽之,楚子革言分物之由曰:晉及魯衛,王母弟也。祝佗言康叔分物,命以《康誥》,則封於殷虛。且參周公唐叔而言曰:三者皆叔也。蓋叔者母弟之稱也。魯衛武王母弟,晉成王母弟也。夫以衛為王母弟,分物以封,則武王封之也。若成王封之,則曰王叔父也,非王母弟也,非叔也。故佗之言曰:昔武王克商,成王定之,選建明德,以藩屏周。其必自武王而及成王者,蓋有由也。古之稱王,天子也,非後世所謂諸侯王也。《大誥》稱王若曰猷,此周公奉成王命而東征也。鄭氏曰:王周公也,周公居攝,命大事則權稱王也。嗚呼!周公為臣,可居攝王位而權稱王哉!王莽擬《大誥》,為攝皇帝若曰之文,胡為乎鄭不戒於莽賊也?夫君幼而臣攝政則可,攝位稱王則不可,《春秋》所以不書隱公之攝位也。周公攝政,非攝位也,鄭釋《大誥》之誣,因《康誥》序為之也。今江氏王氏孫氏,於此皆從鄭焉,非執漢學之失而不辯邪?

    凡若此者,皆三誣之宜去者也。故必去其三誣,則孔子所謂書教者宜明也。書教宜明,則孔子所謂其國教者宜明也。禮朱子之意,求漢學之是,以明孔子之書,辯《序》而察之,使偽古文不得托於《序》也,其可乎?《禮》之為《記》,雖猶有失。然記者,初非偽經也。揚雄擬經,《漢》《史》猶以《春秋》誅僭王者誅之,況乎其偽經也?今偽古文,雖不得偽者之主名,亦以《春秋》誅不得名之賊誅之而已矣。

    偽者或襲《尚書》逸文而竄之,其他百家,亦雜采焉。彼詢偽而不去者,豈不以懼遺所襲之義,遂忘所竄之非義歟!今萃逸文而明之,則其義之襲逸文者,皆存乎其間,而於彼何所遺也。其雜采而義者,於所襲百家之書而明之,則其義亦豈遺乎?夫偽者雖所襲之義,而既在偽古文也,則皆失其浩然之氣者,何也?孟子曰:是集義所生者,非義襲而取之也,行有不慊於心,則餒矣。今有法物而盜竊焉,好古者欲觀法物,與其從盜之家而觀之,則法物雜乎盜物,而為之不尊也。奚若執盜誅之,而還法物於其主,乃從其主之家而觀之,然後見法物皆煥然如初也。高宗純皇帝定四庫書,凡辯偽古文者,無不採錄。蓋以經義者蓋世之公義,將以俟後之考之者也。夫孔子以書教知其國教者,於何為而觀其深也乎?《大傳》稱孔子謂顏淵曰:《堯典》可以觀美,《禹貢》可以觀事,《皋陶謨》可以觀治,《鴻範》可以觀度,六《誓》可以觀義,五《誥》可以觀仁,《甫刑》可以觀誠。蓋七觀,皆觀國之光也,其餘則可以推矣。

    《鴻範》者,通皇極於四海者也。紀天之數,而無不征之於人,非人無以立政,非政無以用數也。故八政八曰師。師者兵也,無兵則諸政必亂,食貨皆可奪,而四海之賓者將不賓矣。兵居八政之終,非以為可後也,所以成諸政之終也。雖然,兵不可後,而徒言兵不可也。立政者能官人以立政,其兵遂強也。謀僉人之面,則政不立而兵不強,用吉士之心,則政必立而兵必強。故《立政》曰:其克詰爾戎兵,以陟禹之跡,方行天下,至於海表,罔有不服。言能官人以立政者,其兵能若此也。此非《堯典》之柔遠能邇者乎?《皋陶謨》,以知人而安民,莫安於此矣。顧命之訓,其言柔遠能邇也,曰張皇六師。其言昔君文武也,曰:則亦有熊羆之士,不二心之臣,保王家,皆此意也。文侯之命,苟不徒曰:其歸視爾師。而平王與文侯謀六師而立政也。東周豈不可復興哉?由是推之,《書》教所以繫於其國也。故釋《書》者不可不慎也。

    《史記》言成王誅武庚,乃命微子代殷後,奉其先祀。蓋微子去之,卒得之為客而封宋也。則《史記》謂武王克殷,微子持祭器,造軍門,面縛膝行而前者,非所以教孝也。《大傳》言武王釋箕子之囚,箕子走之朝鮮,武王因以封之,蓋箕子未嘗受封也。所謂我罔為臣僕也。雖在朝鮮,終身稱箕子焉爾。箕子者故商之封也,則《大傳》言箕子受封,以臣禮朝周者,非所以教忠也。此一人之說,且古說也,猶得失半之,不皆古義也。則擇群言者可不慎乎?凡說經者,雖添文以明經義,而於經實無添文。孟子稱孔子釋民之詩,今可考也。《金縢》曰:王亦未敢誚公,蓋示天下以成王之明,足以為教也。鄭以欲誚未敢釋之,欲之為言,於經病添文也。經無慾誚之文,而鄭添之,則成王不疑周公之心,無以白於天下矣。

    《漢志》曰:《書》者古之號令,號令於眾,其言不立具,則聽受施行者弗曉。古文讀應《爾雅》,故解古今語而可知也,是矣。然《爾雅》訓詁,或一名數義,或不備焉。非旁通他經,案之本文,將失其大義矣。《爾雅》曰:食偽也,此《左傳》食言之義也。孫氏執之,謂偽古通為,以釋《堯典》食哉惟時,而於蔡氏釋以孟子不違農時者,反不從之。是不知《堯典》咨牧,道在養民,當教之以重民食也。《尚書》古文梅本,其為今文所有,而取諸馬鄭古文本者,二十八篇,其竄之者甚微。今幸猶有所據,皆復其始也。今古文異流同源,宜通之矣。使取其長,猶今本《論語》合古文齊魯之長也。今自《雒誥》之首脫簡而外,諸篇皆無脫簡,亦無闕文。惟稽其篇次,稍失之爾。或疑其訛且脫者,以為壁本之殘,或牽於偽孔傳《序》,以為伏生口傳之失也。或以為佶屈聱牙,遂不考於諸經,而不知古聖賢人為文之法也。故必知諸經有代為設辭之文,然後《梓材》之義皆通。必知諸經有逆而倒敘,斷而遙接之文,然後《雒誥》之義皆通。必知諸經有因時變稱之文,然後顧命之義皆通。義在文中,聖門以經學稱文學者,謂斯文皆斯道也。

    朝亮不敏,謹為《尚書集注述疏》,凡《尚書經》二十九卷,《逸文》三卷,冠之卷首,附之卷末,上下都為三十五卷。其明今古文之傳者,詳卷首尚書大名下焉。其《大誓逸文》,擇次二十九卷中,存二十九篇之略也。《書序辯》,附卷末上,偽《古文》,附卷末下,欲其備考也。偽《逸文》,則附偽《古文》後焉。《禮》曰:毋剿說。今之所集,皆述也,敢剿說乎!其純采之,則名。其不純采之,與或為公言,則不名,無非述者。《易·文言》四德,采之穆姜而不名。今考於《傳》,蓋不純采之,且或為公言也。《論語》答顏淵仲弓之問仁,其語皆然,與所稱周任之言者不同也。其不純采之若亦名焉,將必錄而辯之,則蕪矣。此孔子所以述而不作,皆為文言也。朱子稱蘇氏釋《書》之文,以為過人,蓋知言矣。後世言經,言不悉文,或苦其蕪,今不敢不戒之也。凡要義於注登之,異文異說之要,於疏存之。徵引則取其義之著者,義同則取其言之文者。注文宜簡,疏文宜詳。其或徵引詳於注中者,以經之古言古義,非此不明,從鄭《禮》注之例也。徵引之字,彼此不同,則以可通者明之,從釋文及諸經疏之例也。義之先後,貫乎章句,外注或申其義,或總其義,皆與內注相參,而經之脈絡通焉。從朱子《四書注》之例也。古經善文,或句中有圖,今疏後或附圖,《雒誥》以圖及獻卜之義也。疏原其始,前人之注,後人疏之,其注而自疏,非從唐之《道德經》註疏例也,《易傳》固有其例也。《易·說卦》曰:帝出乎震,齊乎巽,而又自申之曰:帝出乎震,震東方也。齊乎巽,巽東南也。齊也者,言萬物之潔齊也。蓋說八卦皆然。偽孔傳非不多所襲也。討其所襲之義,復其所襲之名。而注不登偽孔矣,亦誅絕之也。非鄭棄鄧析而用其竹刑,如《左傳》雲也。其偽傳之非義而可惑者,則疏皆辯焉。

    自維固陋,少之日手寫《尚書》,綴而讀之。迨游九江朱先生之門,時講習之,若有寤者。既不自休,博稽《尚書》家言,樸學可觀,其義猶將待發也。久而鄉居草堂,與諸學子辯難,而令鈔所屬草者。八年,旋以時義旅於陽山之將軍山,與諸學子居山堂,夙多從事如鄉居時者。又三年,百為皆廢,終食不忘,胥勉勉乎《尚書述草》。蓋自草創以來,既十有一年矣。所以艱屯無悔,必蘄草畢者,自以讀書報國,愧非其才。惟素所習孔子之書,或猶可竭力於斯,以無忝君父之教云爾。今草甫畢,諸學子數請校刊之,願得為禮之肄簡也。乃如其志,以草畀焉。庶幾共明書教,將知遠而求之深也。

    ○尚書集注述疏後序

    嗚呼!治經之事,豈一日乎哉!諸學子而校刊《尚書述草》焉,則五年於斯,率僦居廣州城,集同門千金,以資刊者。其草則自陽山山堂,八百里月郵以至,皆旋定而旋發也。其始手書詒校者曰:昔程子為《易》傳,其草不遽以授人,有問者,則曰:尚冀少進乎?迨寢疾而後授之,此其慎也。朱子為《論語集注》,《孟子章句》,先後得其草者,數刊之,則見其數改之,其將沒而猶改之者。則所為大學誠意注文也,朱子豈不欲如程子耶?世變愈大,非刊之,則其草難存,不得已也。今《尚書述草》,非敢有然矣。惟其改之,則所懷也。二三君子,將於校刊時而能助乎?季漢武侯曰:昔董幼宰參署七年,事有不至,至於十反,來相啟告,此以政事而念幼宰之勤渠也。書以道政事,今從事在書,不曰是亦為政乎?雖十反宜也。凡經義皆大而微,有素所存疑,乃決疑於斯須者。今之發草,時或遞至山下,遽追而改定,此所謂思之不通,鬼神將通之也,則亦何疑於辯難乎?二三君子,心力方強,惟經義足以生浩然之氣。古之人所以為無競者,皆至今存也。其完文然也,其逸文猶然也。其大略不可不先明之也。

    太甲之《逸文》曰:民非後無能胥以寧,後非民無以辟四方。夫後,君也。胥,猶詩載胥及溺之胥。相也,以古通與,民相與也。寧,安也,言民非君無能相與安也。《洪範》曰:天子作民父母,以為天下王。蓋王者子民,則民皆得父母而安,此民所以必尊君而親之也。《易》曰:陽一君而二民,君子之道也。君子知尊君而親之,故一君而望其安民也,是民之君其君也,民能相與安矣。《易》曰:陰二君而一民,小人之道也。小人不知尊君而親之,故二君而啟其爭民也,是民之不君其君也,民無能相與安矣。無以者,無與也。《論語》曰:百姓不足,君孰與足。言無與也。辟,亦君也,言君非民無與君四方也。孟子曰:民為貴。是故得乎邱民而為天子。蓋天子之貴,由民以為君,當無賤民之心,此君所以必安民而貴之也。《易》曰:以貴下賤,大得民也。苟得民,則四方皆與君之矣。苟不得民,則四方無與君之矣。《大學》曰: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惡惡之,此之謂民之父母。故曰:辟則為天下﹃矣,明無與君之也。由是言之,民依於君,君依於民,而政以立焉。故凡經之言民者,言民心,言民生,而不稱民權。以民非君無能相與安也,道在尊君也。凡經之言君者,言君德,言君職,而不逞君權,以君非民無與君四方也。道在安民也,此人道之本乎天,而萬世不可以他求者也。《夏書》之逸文曰:眾非元後何戴?後非眾無以守邦。夫眾者,民眾也。元後者,元德之君也。戴如《左傳》戴皇天之戴,謂共戴而奉之也。《易》曰:大哉乾元。又曰:元者善之長。君體子仁足以長久。故曰:乾為天,為君。又曰:首出庶物,萬國咸寧。明萬國之眾,尊其君曰元後,戴之如皇天,皆共戴而奉之也。故《召誥》曰:其惟王位在德元,小民乃惟刑用於天下。此以知民不當挾眾而自主矣。蓋眾非元後何戴焉。

    以,如《易》能以眾正之以,謂左右而用之也。守邦者,守其國而不可犯也。《易》曰,天地交泰,後以財成天地之道,輔相天地之宜,以左右民。惟後之左右民,故其眾可左右而用之也。於是乎有以守邦,雖敵國必畏之矣,是守其國而不可犯也。故古之能用眾者,必信乎民。孟子所以言與民守之,效死而民弗去也。若唐以睢陽之守而存也。《論語》言去兵去食,而不去信者,則曰民無信不立,明民不守邦也。故《大學》曰:失眾則失國。此以知君當畜眾而自強矣。蓋後非眾無以守邦焉。《召誥》有言王元子者曰:用顧畏於民巖。夫巖,險也,後非民無以辟四方,則民險矣。而後以守邦者,亦民險也。《易》曰:天險不可升也,地險山川邱陵也。莊子曰:凡人心險於山川,難於知天。今《召誥》所謂民巖者,豈以為人心之險哉!謂夫天命生民,民性之直,民心好惡之公,守之而不可犯者也。凡天下守之而不可犯者,孰有過於民心好惡之公者乎!故謂之民巖也。蓋以是為民險矣。天道至公也,則有天險焉,地道至公也,則有地險焉,人道至公也,則有民險焉。民險者,守之而不可犯者也。《論語》曰:斯民也,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。故《召誥》言天德之敬,節性之和者。敬以和其民,行乎其直道之公也。蓋有王元子之所以為和也。亦有王元子之所以如兄弟之友而友民也。於是乎民險皆平矣。天險之平,以天道之和也。地險之平,以地道之和也。民險之平,以人道之和也。從古以來,敵國外患,苟不得其平,恃以守國者,皆無可恃焉,恃民巖之險也。故古之敵國,若無所顧畏矣,而終不敢不顧畏者,有民巖在也。若宋之義民是也。而謂有王元子,反不顧畏於斯乎?《多士》曰:罔顧於天顯民祗。《酒誥》曰:迪畏天顯小民。皆不言民巖也,而其險昭然矣。不知者以為民巖者,莊子所謂人心之險也。挾眾而訕言,犯上而作亂,皆民巖也。所以稱民權也,何其戾於《召誥》之義哉?

    《太誓》曰:民之所欲,天必從之。夫民,人也,民之所欲者,本乎天性之正也。《孝經》曰:天地之性人為貴。《大學》曰:好人之所惡,惡人之所好。是謂拂人之性,明乎所欲之正也。天必從之者,天以民為心也。《禮運》曰:人者,天地之心也。故民心之所欲者,皆天心之所欲焉,則無不從之也。夫天人理欲之說,誣民者迂之矣。而其托於《太誓》者,以人欲為天必從之者也。豈不悖哉!《樂記》曰: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,感於物而動,性之欲也。蓋人性之欲,有由天理而不化於外物焉。故《樂記》曰:人化物也者,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。此性之欲之失也,是天欲絕之矣,而妄以為天必從之乎?

    《夏書》之逸文曰:遒人以木鐸徇於路,官師相規,工執藝事以諫。夫遒,聚也,振木鐸而行,則聚眾聽焉。故曰遒人,徇遍也。杜氏曰:遒人,行人之官也。木鐸,木舌金鈴,徇於路,求歌謠之言是也。此《漢志》所謂行人采詩者也。師,眾也,官師者,百官之眾也。規正也。《詩序》曰:沔水,規宣王也。相規者,相與規正其君,若《無逸》所謂胥教誨也。工,百工也,若立政所謂藝人也。《國語》曰:魯莊公丹桓宮之楹而刻其桷,匠師慶言於工曰:無益於君,而替前之令德。蓋言工執藝事以諫也。《孝經》曰:天子有爭臣七人,雖無道不失其天下,諸侯有爭臣五人,雖無道不失其國,況其爭之多乎?夫諫者爭也,以公義爭其不義也。天子君天下,諸侯君其國。古之明君,皆兢兢乎不敢自專也,而願聞其過。是故諫無常職,人人可以盡言於吾君。遒人所採,百官所正,皆諫也。遍乎百工,則眾矣。詩曰:袞職有闕,惟仲山甫補之。又曰:先民有言,詢於芻蕘。《國語》曰:庶人傳語。又曰:風聽臚言於市。皆眾諫之義也。

    然而古之士民,其氣不囂者何也?非挾眾故也。以義之正者為公,非以言之眾者為公也。夫諫者何為而知義之正乎?古之學校六經之術明也。盤庚曰:誕告用亶其有眾,咸造勿褻,在王庭。此盤庚將遷而告民也。誕大也。忱,誠也。有眾,民也。造,至也。勿褻者,戒其慢也。庭者,若周官外朝之位也。古者君有大事,則有庭詢之法,臣民集焉。《洪範》所謂謀及乃心,謀及卿士,謀及庶民者也。古之為君者,此其不與臣民相隔也。然豈詢之而不察之,徒聽於庭議之眾哉!《論語》曰:眾好之,必察焉,眾惡之,必察焉。孟子曰:左右皆曰賢,未可也,諸大夫皆曰賢,未可也,國人皆曰賢,然後察之,是賢焉,然後用之。左右皆曰不可,勿聽,諸大夫皆曰不可,勿聽,國人皆曰不可,然後察之,見不可焉,然後去之。故凡庭詢者,非不察之而徒聽之也。然非其君之明,何以能察之哉?《大學》言新民者,所以必明明德也。明明德者,所以先必格物致知也。朱子所以必言窮事理為格物之要也。故其入告於君者,且勤勤以格物窮事理為言。蓋以人臣之義,正君而救民,莫大於是也。當盤庚時,以河患遷殷,其臣浮言而惑民,其民惑之而違君,雖民有箴言,皆伏之不聞矣。盤庚苟不察之,徒聽於眾,將不以庭議沈其國耶!善夫盤庚之明也,察其臣之惡,釋其民之疑,不廢庭詢,而庭詢有正,不可以眾挾也。非其能格物之大,設中於心者,而能然乎!

    《大誥》曰:弗造哲迪民康。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。此大告東征也。管叔率群弟,流言誣周公,殷武庚從管叔而叛周,成王大告東征,而察天人之際也。非空言也,實事也。實理則實事之由也。夫造,為也。為猶作也。哲,智也。《洪範》曰:明作哲。迪,道也,謂導而行之也。君之於民,以哲智導而行之,則民無不安矣。康,安也,格至也。蔡氏以為大學格物之格是也。格知者,即《大學》致知之至也,此《大學》之宗也。朱子本之以釋《大學》者也。今言弗作哲以導民安康,況曰其有能至知天命乎?《皋陶謨》曰:天明威,自我民命威。蓋天命在民,君哲而民康,然後天命可知也。君欲作哲,非有迪君哲者,何以迪民康乎?下文言民不康矣,而求康其民者,則曰:爽邦由哲。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,謂此也。爽,明也。詩曰:此邦之人,不可與明。《君奭》曰:厥亂明我新造邦。今言爽邦之明,必由於哲者,以明作哲故也。十人,即民獻之十夫,皆民之賢也。知上帝命者,哲也。十人迪知上帝命者,猶《無逸》所謂訓告迪哲也。亦猶《君奭》所謂迪知天威也。蓋上帝命討有罪,今行上帝命者,十人導而行之,非知無以行,故曰迪知也。迪知上帝命,則上文言作哲迪民康者,於此見之矣。由其哲之能明邦也。蓋十人迪哲,則天命討賊之義明,而民之不康者皆定之。邦由是明,即邦由是定,非昏亂之邦矣。當是時,三叔流言,多邦肆伐,而專征者周公也。是成王授周公以天下之兵而不疑也。夫成王者,孺子王也,年十有三爾,何其明哉!十人迪哲,二公當在焉,其不疑蓋有由也。故成王所謂格知者,格知之大也。至於能察奸謀而定天下之大艱也,豈類小智不明者之所謂格知乎!

    《仲虺之誥》之逸文曰:諸侯自為得師者王,得友者霸,得疑者存,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。夫自為者,自己為之也。得友得疑,不言自為者,通上省文也。疑猶禮言師保疑丞之疑。故與師友並言,蓋疑則謀於人也。諸侯自為得師者王。若孟子言湯之於伊尹,學焉而後臣之也。得友者霸,若《國語》言晉文之長事賈它也。得疑者存,若《戰國策》言燕昭之問郭隗而來樂毅也。皆自為得之也,非由敵國為之也,非由異國為之也。士雖有由敵國異國而來者,非受命於其國之君臣而來間我也。故我得之以為己用焉。師其所當師,友其所當友,疑其所當疑,誠得其善而好之也。孟子曰:好善優於天下,此之謂也。故曰:夫苟不好善,則人將曰:訑訑。予既已知之矣,訑訑之聲音、顏色,距人於千里之外。士止於千里之外,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。與讒諂面諛之人居,國欲治,可得乎?《詩》曰:具曰予聖,誰知烏之雌雄。此幽王之所以亡也。故曰: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。仲虺之言,謀國者宜如何自省哉?《左傳》言楚析公、雍子、子靈、苗賁皇之奔晉者,皆怨楚也,乃為晉謀,以害楚焉。故曰:雖楚有材,晉實用之。此霸國余烈云爾。其有近於自為得之者歟?

    《周書》之逸文曰:農不出則乏其食,工不出則乏其事,商不出則三寶絕,虞不出則財匱少。夫農者,平地山澤之三農也。空而不有曰乏。事者,百工所備之事也。若孟子言通工易事也。三寶者,所以通有無也。《史記》曰:虞夏之幣,金為三品,或黃,或白,或赤,此禹貢所謂惟金三品也。而周監於夏焉,則周之三寶可推矣。斷而不續曰絕。虞者,山澤之虞也。財者,貨財也。竭而不生曰匱。微而不多曰少。蓋足民之食,其原出於農。備身之事,其原出於工。行幣之寶,其原出於商。取地之財,其原出於虞。故《史記》引此而說之曰:此四者,民所衣食之原也。言其原出於此也。今不出焉,則失其原而不利矣。《周官》曰:太宰以九職任萬民。一曰,三農生九谷。二曰,園圃毓草木。三曰,虞衡作山澤之材。四曰,藪牧養蕃鳥獸。五曰,百工飭化八材。六曰,商賈阜通貨賄。七曰,嬪婦化治絲枲。八曰,臣妾聚斂疏材。九曰,閒民無常職,轉移職事。今《周書》約九職而統言之。其言農也,而三農與園圃臣妾統焉。其言工也,而百工與嬪婦閒民統焉。其言商也,而商與賈統焉。其言虞也,而虞衡與藪牧統焉。故農者民生之本也,工非淫巧之工,商非龍斷之商。工商者,濟乎農而資乎虞也。虞者,農工商所由賴也。此與九職之序,不同而同。皆中夏之利也,皆中夏民之所利也。以此利民,皆不失任,其利無遺矣,豈待他求哉!《論語》曰:因民之所利而利之,斯不亦惠而不費乎?奈之何奪而失任,使其利源之不出也。或曰:三寶之金,不憂其困歟?曰:自《周書》言之,則不憂也。農出其三農之貨,工出其百工之貨,虞出其山虞澤虞之貨,中邦之貨萃焉。而商乃出而行貨乎其閒。其資於貨者多也,其資於金者不多也。貨之生不窮,而金之生有窮也。此以本富馭末富也,孰能困之哉!

    《說命》之逸文曰:惟口起羞,惟甲冑起兵,惟衣裳在笥,惟干戈省厥躬。夫口者,言之自出也。自殷高宗言之,則天子之言矣。蓋令乎天下者也,宜首稱焉。起者,所由起也。羞者,如《易》言或承之羞也。鄭氏謂羞猶辱也。惟口起羞者,鄭氏謂當慎言是也。《詩》曰:好言自口,莠言自口。《詩》所以謂無言不讎也。甲冑者,身之兵備也。兵備在身,人皆見而知之,其他無不知矣,故特言甲冑也。惟甲冑起兵者,當陰備,不使疑忌也。兵法曰:形兵之極,至於無形。今乃且形於甲冑乎?《史記》稱:子貢之言曰:有報人之意,而使人知之,殆也。事未發而先聞,危也,此兵所猶起也。或曰:甲介也。禮曰:介冑則有不可犯之色。故君子戒慎不失色於人。如其失也,軍容不肅,則必不能兵,乃使覘國者輕之而起兵矣。蓋禍患所由者,口與甲冑,則其大者焉。衣裳者,國之章服也,笥所以藏也,惟衣裳在笥者,當藏之以待有德,不敢妄賜也。猶《詩》美彤弓者,稱其受言藏之也。《史》稱韓昭侯有弊袴,藏之以待有功,況章服乎?干戈者國之兵伐也。省者,自察也。厥躬者,其謀動兵者之身也。《大學》曰:所藏乎身不恕,而能喻諸人者,未之有也。惟干戈省厥躬者,鄭氏謂當恕己,不當害人是也。《左傳》曰:文王聞崇德亂而伐之,軍三旬而不降,退修教而復伐之,因壘而降,以其能省故也。蓋喜怒所用者,衣裳與干戈,則其大者焉。且《說命》之言衣裳也,自口而下,次乎甲冑干戈之間,何哉?《易》之詩曰:在師中吉,無咎,王三錫命。又曰:大君有命,開國承家,小人勿用。言行師之道,錫命不可及小人也。口者,錫命之言也。衣裳者,錫命之用也。甲冑干戈者,行師之用也。忝此衣裳,孰司喉舌,四海羞之。於是乎甲冑無謀,干戈不戢矣。《詩》曰:彼其之子,三百赤芾。又曰:彼其之子,不稱其服。此晉文所以伐曹而數之也。

    嗚呼!凡若此者,非其大略之所存乎!蓋經義者,經術也。古之人於此察焉。則皆卓以立於地圜九萬里中,而不知其他有何競也。此二三君子所宜辯也。後世行事,或迂經義,而巧者又托經義以為言。若宋事之於周官,則巧矣,其欲正之者,非明經術,則安得正之耶?且治書貴知要也。孔子贊易,奚其必三陳九卦歟?奚其必於顏氏之子而稱不遠復歟?《春秋》非惟言亂臣賊子也。孟子曰:孔子成《春秋》,而亂臣賊子懼。皆知要也。今將有白,亦云遠矣。悠悠乎書,願無忽焉。既而諸學子得手書,敏而從事,疑之來,筆以答之。雖八百里,若一堂爾。則所助者多也。若何猶問《堯典》日覲四岳群牧,而疑覲見為上下之通稱。問《召誥》節性,而疑問與孟子不同。則因而添疏詳之矣,若陳汝廉問《堯典》如五器,欲從馬氏五玉之說,而疑三帛二生一死,不可以器稱。則因而添疏詳之矣。若張子沂問古文《太誓》,馬氏傳之,而疑馬所言者,惟曰今文《太誓》。問金,周公居東,據《通鑒》之論,本乎詩序,而疑成王未知周公,則因而寤舊本馬說有偽。實曰:今之《太誓》。而鴟詩亦添疏詳之矣。其《高宗肜日疏》,言禰義者,皆以諸疑問而益詳也。昔范氏為《谷梁傳》集群子有說,皆列名其中。今所問不常,列之難一,未從范氏之例也。故為後序以志之,亦以志校刊終事之日焉。古者序惟在後,今解,既為前序,又為後序,由杜氏《左傳集解序》之例而推之也。凡答問在校刊時者,及在其先者,張子沂編為一卷,曰《讀書堂答》問。今以附《尚書述草》之後,俾讀者參焉。蓋《尚書述草》,歷十有五年,而朝亮則五十有七也。願與諸學子為心力之為,志乎古而覲其深。韓子有言:終吾身而已矣。光緒三十有三年十有二月晦日。

    ○復康太學書

    郵示《新學偽經考》,少閒閱之既,僕竊以為足下過矣。足下言漢之古文,皆偽也。偽之者,劉歆也。歆承父校書,得新莽而其偽行也,二千年來莫察之矣。嗚呼!何其言之過也?夫《詩序》有傳者之失,《書序》不可信,《禮記》雜出漢人,明堂位尤妄,《月令》呂氏所修,《易說》卦雜卦序卦,後出可疑,《左傳》惑於邪說,昔人察之至詳也。特不皆以罪賊歆耳。乾隆之初,館臣之辨《周官》曰:《周官》有歆偽竄者,故史稱歆頌莽之功曰:發得《周禮》以明因監。公孫祿數歆之罪曰:顛倒五經,使學士疑惑。辨而察之若此。賊歆之罪,既已白於天下矣。秦燔天下之書,其職於博士者不焚。足下言博士之書,蕭何所收者是也,六經無亡闕也。嗚呼!何其言之過也?

    《史記》曰:沛公至咸陽,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,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。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,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險,戶口多少強弱之處,民所疾苦者,以何具得秦圖書也。然則何所收者,版圖之書也。故史遷序於律令之下也。當此之時,丞相府中,必有博士之書,何實刀筆吏,不知收之。昔人所以痛恨於咸陽一炬也。《禮》十七篇,亡者不知凡幾。公食大夫禮曰:說洗如饗。若其不亡,饗禮今安在也?

    足下言伏生無藏書。以伏生為博士,所不禁也。然伏生知秦亂,將棄官流亡,欲挾書而走,不猶恐干禁乎?《史記》曰:秦時燔書,伏生壁藏之,其後大兵起,流亡。漢定,伏生求其書,亡數十篇,此其信也。《史記》曰:孔氏有古文《尚書》,而安國以今文讀之,因以起其家。《逸書》得十餘篇,蓋《尚書》茲多於是矣。此史遷之言古文也。足下則以為歆偽竄之。又恐人謂史遷不言古文,以古文未立故也。則又以此者史遷亦已言古文,然則不相矛盾乎?《史記》曰:諸儒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塚,後世因藏孔子衣冠琴車書,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。史遷蓋據所見而言之。足下以為此孔子藏書也。然燔書之時,苟廟藏者不壁藏之,能不干禁乎?況孔氏尤秦之惡乎?則孔壁古文,蓋有由也。《史記·魯共王世家》,不言得古文者疏也,《史遷》之疏者千百也。足下攻古文而決其罪於賊歆,尚今文而決其傳於孔子。僕以為六經之遺,傳者或失,學者不察,則今文亦賊歆也。夫《公羊》,今文也。《公羊》曰:權者反於經而後有善者也,此援嫂溺之義也。而《公羊》以祭仲廢君為行權,則董卓、司馬師、孫琳、桓溫,皆權道也,不亦賊歆之類乎?釋《公羊》者,言王魯新周故宋,此明堂位王魯之謬也。而足下之攻《毛詩》也,言其不知三頌為孔子寓王魯新周故宋之義。嗚呼!何其言之過也。

    ☆廖平○公羊春秋補證後序

    學堂私議,以尊經分官為指歸。賈子,帝入五學,所上不同。《學記》,春秋教以詩書,冬夏教以禮樂,是援六藝立六大學堂。東詩上親,南樂上齒,西書上賢,北禮上貴,太學分左右,上易下春秋。所以必立六學者,上下四旁,情性不同,好惡相反,各因所短以施教。每學分經,各立宗派,亦如六家旨耍。分六學專門獨立,事半功倍,其教易行。若一學兼包六藝,事雜言龐,教學皆困。《王制》左學右學,有互移法。蓋左右分經異教,性情才思,不合於此,必合於彼。使兩學重規疊矩,何必互移,此立學分經之說。

    今以七經,分立五學。蒙學《孝經》、《禮樂》、《容經》,小學《王制》,中學《春秋》,高等《詩》與《周禮》,大學《易》,方言實業,別立專學,聽資性相近者學之,不與各學相嬲。蒙學修身,凡俊秀士農工商之子弟皆人焉。《孝經》標宗,禮容治身,不但仕宦,齊民皆必學。小學以上為仕學,立官治人屬焉。主王制,統典考中外政治,律例學屬焉。《王制》為普通,專業則分擇一門。如司徒、司馬、司空、塚宰、樂正、司寇市,擇性所近為專習。蒙學詳不再立課程。蓋考典章如識字,記識功多,用思事少,於小學相宜。卒業後入中學,以《春秋》課之。《春秋》如會典律例,先師決獄皆所取。入中學,治身掌故所已明,就《春秋》以推詳當世成敗,全經為普通。王制官事,各就本門推考得失,治國齊家,上而天王二公,下而卿大夫士,就行事推論經權,君臣父子夫婦鄰國外交,分門求之。《王制》如陣圖,《春秋》則操縱變化,在乎一心。古無史家,《班志》附《春秋》,中外史書讀不勝讀。然精華全包《春秋》,或分書,分官事,既已貫通,餘力可以涉獵。凡國家以下,綜攬無遺。《春秋》治法基礎,董、劉、公孫專經,文章事業,炳史冊。《春秋》既通,治術思過半矣,然後升之高等。時局合通,不似漢唐但治《春秋》,已無餘事。故必進以《周禮》《尚書》。《周禮》大統,《王制》、《尚書》小統。《春秋》驗小推大,簡易易行,借證大統。家國因天下而益顯,故雖任小,亦必知皇帝宗旨。又道家君逸臣勞。逸者天下,勞者家國。積家成國,積國成天下,知人善使任,其要領也。學問於此觀止。補吏授職,不再入學。京師泰學,專為易教。皇帝法天,調濟損益之至功,每因事故,如學飾飭盛德篇,有獄則飭。六官分司,分職任事,尊法無為。又六儀有禮樂,帝學亦有禮樂。六儀為治身,帝學為化民。宗旨不同,取效自別。

    以蒙學萬人計,入小學不過百,入中學不過三十。入高等不過五人,大學不足一。蒙學成,散歸實業之農工商賈。中學成,皆補吏。考漢博士多補吏郎,後由吏郎至宰輔,不仕而任教職者,或為博土,或教授鄉里。當時儒吏不分。《秦本紀》凡學者以吏為師。吏即博士之入仕者。人材由閱歷而出,學成必先為吏,以練其才識,印證其學術。既有登進之路,又無學織之患。故小學以上,皆為仕宦學,分官分學,終身不改。人材多,取效易。後世數易官,官如傳捨,故相率不學,權歸書吏。由學仕分途,於事功外別有所謂道德。以致儒吏分途,所當釐正者也。今以《春秋》立王伯之準。又以年時兼皇帝之說,原始要終,其道畢矣。

    方今中外交通,群雄角立,天下無道,政在諸侯。然小大不同,迥異前軌。所謂撥亂世俟後之堯舜者,固為今日言之也。讀是書者,先通王制,考悉國家鉅細之政故,推衍經傳,以觀其變化,與等差經常應變方略。所有京師國都邑野山川,即今之萬國地法也。王侯卿大夫,如地球千名人傳,征伐勝敗,滅國取邑,世界大事表,三百年中戰奪攻取也。朝聘盟會,各國條約會盟國際公法也。所褒之忠臣孝子名士烈女,立綱常以為萬國法,孝教也。誅絕之亂臣賊子,撥亂世以為當世法,樂教也。世卿同姓婚,三年喪不親迎,郊祀宗廟不以禮,立新制革舊弊以改良,禮教也。彰王法,嚴討賊,明嫡庶,辨等威,強幹弱枝,謹小慎微,以絕亂原,書教也。內本國,外諸夏,內諸夏,外夷狄,用夏變夷,民胞物與,天下一家之量,詩教也。張三世,別九旨,通三統,明六歷,隨世運升降以立法,循環無端,百變不窮,易教也。大之體國經野,設官分職,小之一家一身,一言一行,無所不具也。舉廿四史典章制度,成敗得失,大無不包也。地球百春秋之地,興利除害,革故鼎新,損益裁成之法,不啻疊矩重規也。

    《春秋》據魯史為王、伯、方伯、卒正、連帥五等之中,五學以《春秋》居大學、高等、小學、蒙學之中。蒙學小學,修身之禮容,治國之典章,始基來源也。高等大學,皇帝之大同推驗。其歸宿也,舉《春秋》以括終始,得其中而首尾備。故中者握要之圖,身家細小不求詳,皇帝高遠所不迪,一年綱領條流,可以大通。再以二年,仿董、劉舊法,涉獵普通,據一經以應萬事,左右逢原,泛應曲當。始終三年,上下俱達。大、高各以一年,化小為大,取效不難。小學之功,寬以三載。蒙學以後,統計八年。平治修齊,通可卒業。得所依歸,效可操券。且諸學蟬連,事同一貫。提綱挈領,成效自速。庶可洗寡要少功之恥。存此私議,以張舊法。野人食芹而甘,願共同好。易危為安,轉敗為勝,其機括或在是歟!

    ○群經大義序

    經學有微言,有大義,有事文,有取□□□篇。擬編《群經大義》。蓋去幽奧,取顯明,捨糟粕,取精華。儒者章句繁多,博而寡要,勞而少功。說《堯典》二字,至三萬言。青年入學,皓首不能通一經。儒無用,實經累之。方今去古逾遠,史冊政典,日新月積,數十百倍於經傳。西學度海,篇帙繁博,過於中典子史,流派尤屬蕪雜,書簡繁多,古今變局也。慮學人訟言廢經,欲掇精英,以便誦習。惟是事體大思精,知難而退,固其常也。蘇子瞻云:藥雖進於醫手,方多傳於古人,若已經效於世間,不必皆由於己出。計窮智出,化舊為新。因取《白虎通義》為監本,略加排次,綜考原書,長義可數,略舉梗概,有十二絕。

    東漢初中國經學最盛,天子臨雍,標題講義,迥非寒素所能比擬。西漢石渠講論,其書早亡。群書引用者,亦止數條。惟《白虎》巍然獨存,為中外一一無二之作,一也。兩漢博士,由少漸多,增立十四,為古今之盛會。博士篤守師法,專門名家,魏晉以下,不能有二,況十四。又其身價尊貴,難於供奉。明帝時當全盛,以國家祿位尊養,乃得供給京師,同堂講論,二也。東漢去古未遠,孔門傳授師說,淵源可尋,不似魏晉以後,分門別戶,黨同伐異。東漢以後,師法絕響,是書粹然鄒魯之微言大義,迥非後世所及,三也。古典制度,一經不能全備,故漢師以設明堂,建辟雍,彼此相難。十四博士萃集一堂,各出所藏,以應詔命,克臻美善,無抱殘守缺之憾,四也。入講既屬高賢,詔命班孟堅論次其說,文章斐然,條暢華贍。故雖談經之書,辭旨淵茂,無註疏支繁,理學空衍諸弊。即以文論,非後世後及,五也。何許古今分爭,調和彌縫,儒林勢成聚訟。當時古文雖興,未能成派,辨別異同,不敢參以諸老,篤守師法,志同道合,尊仰尼山,古文晚說,百不取一。不似魏晉,事雜言龐,以偽亂真,六也。藝文志著錄各書,全在故府,今則百無一存。以見存《公》《谷》,當時本俱存,故多佚文。如伯姬歸於紀,明待年也。與譏娶母黨,皆為今本所無。《樂記》引八音配八風,今本亦屬遺佚。《穀》《梁》作三軍,傳有脫文,范氏因之疑傳。是書獨存古本全文,出範本遠甚,多足補正今本,七也。魏晉以下,儒生專宗鄭學,全失家法,浸淫至於六朝。唐初正義,不知取捨,為經學大厄。是書遺文墜典,一字千金,如三公從守,順八風施行政事,《論語》天子四飯,取諸四岳所貢,故文遺義,數十百條。又偽《古文經傳》,與《毛詩》古書,《周禮》公孤百十二女,周制七千里司空缺官之類,絕無其說,真文秘記,允堪寶貴,八也。道德天命,陰陽五行,為皇帝家法。後儒誤解,於平治修齊外,別有所謂道德,趣天下學人,同歸禪寂。是書表張皇帝,道出於天,不似後儒有王伯無天下,聖教囿於偏隅,不足以收血氣尊親之效,繼往世,開太平,九也。自馬鄭學盛,孔子外別主文周,與博士日尋仇釁。如五經異義,墨守膏肓,今古分爭攻戰不已,如仍異同,經義何得一統。是原書不別姓氏,本為長義。又以史讀經,糟粕芻狗,啟後人廢經之說。是書首論六藝,推及百行,繼往思來,萬世師表。儒不如吏,庠序蒙羞忍詬,頑固彌堅。以是立基,別有天國,資我傲游,既得真銓,足奪迷惘,十也。國朝經學,初雜心說,繼困音訓。列錄雖多,尚屬門外。陳氏疏證,踵事增華,後來居上。既習是書,阮王經解,皆可束閣。又原文不過五萬,綱領俱全,義雖深淵,辭極顯豁,蒙學誦此,可不再讀全經。小學以上,專治王伯,可讀《春秋》。又入手得宗,不迷歧趨,功巨事簡,從此經籍光昌,十一也。漢宋章句繁碎,鄙語俚言,學究舊以經學為鑽研音訓,空衍議論,一入仕途,心頭別換,心乎所習,全無所用。此書可代專言政法普通,綱領洞悉,然後擇治專經,以簡馭繁,收效輕易。且經切人事,與史政掌故輿地,疊矩重規。讀經即各學之準繩,博覽又為經學之輔翼。治是書乃知經統中外學術,當與地球相終始。凡後來論說,可皆屏絕。學術一明,人才日眾,十二也。

    惟學堂之設,專取中材,古之作者,曠代一睹。董匡劉韋,或學究天人,或勳閥宰輔。考其致力,仍屬專經。四君事業,二千年來,不可多得,尚且專經。今中學堂百千萬億之學生,能如是,是亦足矣。乃以古者聰明絕世之偉人,所不能不敢之事,強此芸芸,有何仇怨,陷以深阱。且專經而經存,兼習而經亡。覆轍昭然,昔賢所歎。學生借是書為經學普通,擇一經為專業又以全經為普通,再擇一官為專業。千溪萬徑,以適國為歸。既得歸國,奚必偏歷歧途,往勞車馬。管中窺日,終勝霧裡看花。若董、劉諸君政事文章,取諸宮中,逢原左右,由精而博,應變無方。蓋各經包羅萬有,泛應不窮。然非專精則熟視無睹,行有餘力,方可學文。一國三公,終於無成。學者亦惟旅進旅退,敷衍日月而已。故古人之博,由專以成。經傳博約之說,舊皆誤解。心無所主,故功課繁,即教者亦苦騖廣貪多,斷難成業。借是書為老馬,改道前驅,事半功倍。若因其簡要,便於兼綜。則失編錄之苦心。《王制》一冊,包典考而有餘。《春秋》一編,即廿史之模範,必先分學分經分官分事,各究偏長,合為全善。學堂數百萬人,人能偏長,每門可用不下萬人。即屬專材,何憂乏用?若求全備,以周公才藝,遍責學生,清夜自思,亦當發笑。即使人皆周公,受職之外,均屬枉勞。時局需人,尚欲別開速途,本有迫不及待之勢。與其一日遍習十餘事,一人遍讀四庫書,大而無當,徒勞仰屋。何如改弦易轍,仿速成科,一人十年課程,分之十人,則一年而畢。再分二十人,則半年而畢。中外學術,專科有師,一年皆可有成。以此求速,則三年之艾,安見終身不得乎!外國學校章程,譯者恐失其旨,否則明於局廠,昧於庠序。博考四國,原不盡同,相與商榷,庶得改良乎?

    ☆嚴復○上皇帝萬言書

    臣聞跛者不忘履,眇者不忘視,一身且然,而況國乎?夫古今中外之人君,其發揚蹈厲,撥亂奠基,功著於當時,慶流於後嗣者,大抵處積弱難治之勢,奮於存亡危急之秋,而大得志,不必承庥繼明,席富強之餘烈,而後可以有為也。中國者,大府之國,廣土眾民,有四五千年之教化,五洲諸部,方之蔑矣。顧今日大勢岌岌,不治將亡,為有識所同憂,而洩沓宴豫,顧取延歲時,一隅有警,則君臣相顧失色,甚者罷朝痛哭,不知所圖。舉朝之人,無有能為陛下畫一策、出一謀以禦侮威敵者,徒容忍淟涊,順敵所求,如償逋然,求遂責解,相對歡然,如克大敵者。見兔既不思顧犬,亡羊復不思補牢。臣伏處草野,仰觀朝廷所為,私竊痛之。

    臣聞古今有不為治之國,而天下無不可治之時。陛下果欲有為,則臣今所言,未必無可采擇者,惟留神幸察。臣惟中國之積弱,至於今為已極矣。此其所以然之故,由於內治者十之七,由於外患者十之三耳。而天下洶洶,若專以外患為急者,此所謂為目論者也。且即外患而言,其勢之至於今日者,不自今日始也。機動於明代國朝之間,而大著於道光咸豐之際。使當日者,見其已著矣,吾君臣上下,毅然閔然,為深究詳察其所由來,而豫具所以待之之術,則所為外患者,一見不再見可也。不幸傲而弗圖,使之再見三見屢見而終不為之所,在是乎有甲午東方之役。

    不獨撓敗為辱也,其辱有餘於撓敗者焉。而吾國之權力,乃為天下所盡窺,雖欲為前之苟延歲月,有不可得者矣。然而彼各國猶未敢輕量中國也。彼以謂中國之所以不振者,坐不知外情、不求自奮已耳。使其一旦知外情、求自奮,則以其壤地之大,物產之閎,君權之重,其富強之效,孰能當之!今者以中國之大,而辱於日本,意者其將知外情而深以不振為憂,而力圖其所謂自奮者乎?此所以東事以還,外人之於中國,觀聽之深,十倍於曩者。凡吾朝野上下舉動之意向,莫不深詗而詳論之。何則?望之深故察之審也。然而以彼謂有愛於中國者,則又非也。不愛則何為而深望之?曰懼中國之終於不振,致啟戎心,破各國平權之局,兵事大起,而生民塗炭也。

    蓋今日各國之勢,與古之戰國異。古之戰國務兼併,而今之各國謹平權。此所以宋、衛、中山,不存於七雄之世,而荷蘭、瑞士、丹麥、尚瓦全於英、法、德、俄之間。且百年以降,船械日新,軍興日費,量長較短,其各謀於攻守之術也亦日精,兩軍交綏,雖至強之國,無萬全之算也。勝負或異,死喪皆多,且難端既構,累世相仇,是以各國重之。使中國一旦自強,與各國有以比權量力,則彼將隱消其侮奪覬覦之心,而所求於我者,不過通商之利而已,不必利我之土地人民也。惟中國之終於不振而無以自立,則以此五洲上腴之壤,無論何國得之,皆可以鞭笞天下,而平權相制之局壞矣。慮此之故,其勢不能不爭,其爭不能不力。然則必中國自主之權失,而後全球之殺機動也。雖然,彼各國豈樂於為是哉!爭存自保之道,勢不得不然也。臣故曰:各國望中國自強,望之深故察之審也。

    今夫外患之乘,中國古有之矣。然彼皆利中國之弱且亂,而後可以得志。而今之各國,大約而言之,其用心初不若是。是故徒以外患而論,則今之為治,尚易於古叔季之時。夫易為而不能為,則其故由於內治之不修,積重而難反,而外患雖急,尚非吾國病本之所在也。臣故曰:今日之積弱,由於外患者十之三,由於內治者十之七也。其在內治雲何?法既敝而不知變也。臣聞天下有萬世不變之道,而無百年不變之治。蓋道也者,有國有民所莫能外。自皇古以至今日,由中國以訖五洲,但使有群,則莫不有其相為生養、相為保持之事。既有相生養、相保持之事。則仁義忠信、公平廉恥之實,必行於其間。否則其群立衰、種亦浸滅。至於法則不然。蓋古之聖賢人,相一時之宜,本不變之道,制為可變之法,以利其群之相生養、相保持而已。是以質文代變,自三代而已然。即有神聖祖宗,明諭切戒,所以期其子孫世守者,意亦曰,使內之民物,外之敵國,常無異於今,則吾之法制,固可以措天下於至安,而歷久而無弊。必不曰情異事遷,世變方亟,所立之法,揆之事理,不可復通,猶責子孫令謹守其法以至危亡也明矣。

    臣嘗竊讀中外各國史書矣,見彼外洋,一國既立,為之主者,率皆一姓相傳,累千餘年而不變。即中間更制民主,置其舊君,而他日復辟,必更求其裔為之,如法蘭西前之廬夷是已。至於英、德、奧、日、比、義諸邦,則舊治未隳,為之君者,惟一家而已。獨至中國,則曰一姓不再興矣。三古以還,君此土者,不知幾易,治亂興廢,如循環然。此故何哉?司馬遷曰:物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久。窮變通久,使民不倦。外國窮而知變,故能與世推移。而有以長存。中國倦不思通,故必新朝改物,而為之損益。果使倦而能通,取來者之所損益而豫為之,因世變化,與時俱新,則自夏禹至今,有革制而無易主,子孫蒙業千祀不墜可也,何必如漢臣劉向所言,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國也哉!

    且夫王者之大事,莫大於法祖而敬天矣。敬天則當察天意之所趨,法祖則當體貽謀之所重。天之意於何察?察之於億兆而可知。祖宗之貽謀於何體?體之於一己而可信。近歲以來,薄海嗷嗷,扼腕扣胸,知與不知,莫不爭言變法。且謂中國若長此終古,不復改圖,將土地有分裂之憂,臣民有奴虜之患。民情如此,則天意可知矣。且臣知陛下之所以謙讓逡巡,終不忍言變法者,重以子孫輕改祖宗之道故也。此誠陛下孝治之隆,不可及之盛德也。然而臣愚竊以為過矣。臣請得就陛下一己之意明之。

    設今者陛下憤因循之致弱,不得已審勢順時,制為一切之法以補救之,凡此亦陛下一時之計也。而千秋萬歲之後,陛下之聖子神孫,其所遭之世,雖其所以待救者不存,然猶兢守陛下之法,至於不可復行。甚且坐法之故,使人才消乏,財賦困窮,內憂外患,紛至而不可復支,如是而猶不變,寧使宗社傾危,種姓降為皂隸,則陛下以為孝乎?且將恫其易轍改弦,以與天下更始乎?臣愚有以知陛下之必不然矣。然則皇天之意,莫急於利安元元,祖宗之貽謀,莫重於保世垂統。而既敝之法度,猶芻狗之不可重陳,惟天惟祖宗所日夜望陛下早為改革者也。此在常智猶能知之,而謂陛下至聖至明,庸有不知此理。今者陛下君九萬里之中國,子四百兆之人民,其為榮業,可謂至矣。然而審而言之,則所承之重,實百倍於古之帝王,所遭之時,亦古無如是危急者。國之富強,民之智勇,臣愚不知忌諱,不敢徒以悅耳之言,欺陛下,竊以為無一事及外洋者。而其所以獲全至今者,往者以外人不知虛實故耳。甲午以來,情見勢屈矣,然而未即動者,以各國之互相牽制故耳。故中國今日之大患,在使外人決知我之不能有為,而陰相約縱,以不戰而分吾國。使其約既定,雖有聖者,不能為陛下謀也。為陛下謀,務及此約未及之際,此臣所謂時至危急者也。況客歲德人之佔奪膠州,則外人意之所欲為,愈明白而不待更察矣。

    東方俄日洶洶,論者策其必出於戰。戰則無論孰為勝負,而我皆有池魚之憂。伏維皇天祖宗以丕基鴻業付陛下,皇太后援立有德,原以冀祖宗萬世之安。且使中國一朝而分,則此四百兆黃炎之種族,無論滿漢蒙人,皆將永為賤民,而為歐人之所輕蔑蹴踏。陛下即敝屣萬乘,不為身謀,奈九廟在天之靈,與皇太后千秋之養何?奈中國率土臣庶,所以愛戴陛下之意何?此臣所謂陛下奉承之重,百倍於古之帝王者也。夫陛下奉承之重如此,所遭之時,其危急又如此,然則陛下雖欲趣過目前,忍與終古,不可得矣。然而居今之日,而欲講變革,圖富強,雖臣至愚,亦深諒陛下之難為也。蓋古今謀國救時之道,其所輕重緩急者,綜而論之,不外標本兩言而已,標者在夫理財經武擇交善鄰之間。本者存乎立政養才風俗人心之際。勢急,則不能不先事其標;勢緩則可以深維其本。蓋使勢亟而不先事標,將立見覆亡,本於何有?顧標必不能徒立也。使其本大壞,則標非所附,雖力治標亦終無功。是故標、本為治,不可偏廢,非至明達於二者之間,權衡至當,而節次圖之,固不可耳。夫欲審權衡,則必審察時勢,內政外交,皆了然見其癥結之所在,而無影響之疑,此固事之大難者也。

    且臣云:今吾國之富強,民之智勇,無一事及外洋者,亦非敢為無征之事,抑己揚人,欺陛下也。其所以然之故,所從來也遠。臣請得為陛下深明之。臣聞建國立群之道,一統無外之世,則以久安長治為要圖。分民分土,地鬼德齊之時,則以富國強兵為切計,此不易之理也。顧富強之盛,必待民之智而後可幾;而民之智勇,又必待有所爭競磨礱而後日進,此又不易之理也。歐洲國土,當我殷周之間,希臘最盛。文物政治,皆彬彬矣。希臘中衰,乃有羅馬。羅馬者,漢之所稱大秦者也。庶幾一統矣,繼而政理放紛,民俗抵冒,上下征利,背公營私。當此之時,峨特日耳曼諸種起而乘之。蓋自是歐洲散為十餘國焉。各立君長,種族相矜,互相砥礪,以勝為榮,以負為辱。蓋其所爭,不僅軍旅疆揚之間而止,自農工商賈,至於文詞學問,一名一藝之微,莫不如此。此所以始於相忌,終於相成,日就月將,至於近今百年,其富強之效,遂有非余洲所可及者。雖曰人事,抑亦其地勢之乖離破碎,使之然也。至我中國,則北起龍庭天山,西緣蔥嶺輪台之限,而東南界海,中間數萬里之地,帶山礪河,渾整綿亙,其地勢利為合而不利為分。故當先秦魏晉六朝五代之秋,雖幸為據亂,而其治終歸於一統。統既一矣,於此之時,有王者起,為之內修綱維而齊以法制,外收藩屬而優以羈縻,則所以御四夷而撫百姓,求所謂長治久安者,事已具矣。

    夫聖人之治理不同,而其求措天下於至安而不復危者,心一而已。聖人之意,以謂天下已治已安矣,吾為之彌綸至纖悉焉,俾後世子孫,謹守吾法,而有以相生養、相保持,永永樂利,不可復亂,則治道至於如是,是亦足矣。吾安所用富強為哉?是故其垂謨著誡,則尚由率而重改作,貴述古而薄謀新。其言理財也,則崇本而抑末,務節流而不急開源,戒進取,敦止足,要在使民無凍餓,而有以劑豐歉、供租稅而已。其言武備也,則取詰奸宄,備非常,示安不忘危之義。外之無與為長度大之敵,則無事於日講攻守之方,使之益精益密也。內之與民休息,去養兵轉餉之煩苛,則無由蓄大支之勁旅也。且聖人非不知智勇之民之可貴也,然以為無益於治安,而或害吾治,由是凡其作民厲學之政,大抵皆去異尚同,而旌其純良謹愨者所謂豪俠健果,重然諾與立節概之風,則皆懲其末流而黜之矣。夫如是,數傳之後,天下靡靡馴伏,易安而難危,亂民無由起。而聖人求所以措置天下之方,於是乎大得。此其意亦非必欲愚黔首、利天下、私子孫也。以為安民長久之道,莫若此耳。蓋使天下嘗為一統而無外,則由其道而上下相維,君子親賢,小人樂利,長久無極,不復亂危,此其為甚休可願之事,固遠過於富強也。不幸為治之事,弊常伏於久安之中;而謀國之難,患常起於所防之外,此自前世而已然矣。而今日乃有西國者,天假以舟車之利,闖然而破中國數千年一統之局。且挾其千有餘歲所爭競磨礱而得之智勇富強,以與吾相角,於是吾所謂長治久安者,有然不終日之勢矣。嗟乎!此其為事豈僅祖宗之所不及知也哉!蓋雖周孔之聖,程朱之賢,其論治道慮後世也,可謂詳且盡矣,然而今日之變,則所未嘗豫計也。

    今天陛下之所以為治,與諸臣之所以輔治,不過近考祖宗之成憲,遠稽古聖賢人之所著垂,詳擇其中以措之於政而已。而近日外交之事,既為前人所不及知,而未嘗豫計,則陛下之為治與諸臣之輔治者,將皆無所循效據依,以為一切因應之具。往者嘗欲不察外情而純任我法矣,顧外人不但不范我馳驅,乃常至於決裂,而吾國愈病。於是更以柔道行之,曲意從彼,苛以求一頃之安。然而彼之欲常無窮,而曲意之為,將有時而必不可忍。於是陛下乃起而求折衝禦侮之臣,與夫綢繆未雨之佐。而平日國既不以此養才,士亦未嘗以此為學,則人才消乏之弊見矣。陛下思所以整武備,繕封疆,與一切可以建國威,消敵萌者,而今日船械之費,動輒數百巨萬,吾國度支,以之處平世則有餘,以之處非常必不足,則財賦匱乏之弊又見矣。

    夫人才之與財賦二者,興事者之所必資也;而皆乏如此,則陛下縱慾為之,而安所藉手乎?且臣聞天下非財之難也,而理財為難;又非才之難也,而知才實難。夫今日中國所處之時勢,既大異於古初矣,則今日之才,方之於已往者,雖忠孝廉貞之德,不能不同。而其所具之才,所以干時艱,策外交而輔內理者,必其詳考古今之不同,而周知四國之故者也。夫如是,故其所治之學與其所建白者,亦將有異於古初。而異於占初者,非陛下與內之二三臣、外之十數疆吏之所嘗學而深悉也。如是,則所以知此才而為之區其賢否矣。無以知此才而區其賢否,則所求之才,伏而不出,而游談亂真者日以多,故陛下雖屢下明詔,督諸臣以薦舉之事,而彼外之不能不緣虛聲以為采,內之不能不本己意以相求,薦而陛下用之矣,然而事實之際不可誣也。則不幸往往有敗,而陛下又不悟其才之非真也,轉曰今之所謂人才,吾既取而用之矣,而於吾事乃如此。然則天下固無才,抑雖才亦無益於吾事也。如此,則陛下求才之意衰,而中國之人才愈不出。夫人才者,國之楨干也。無人才則所謂標、本之治皆不行。於此之時,陛下欲自為其本,則事無旦暮之效,為之雖切,恆恐不逮於救亡。救亡而急理其標,則陛下在在無人才之助。臣故曰:居今之日,而欲講變革、圖富強,雖臣至愚,亦深知陛下之難為也。

    今使中國之民,一如西國之民,則見國勢傾危若此,方且相率自為,不必驚擾倉皇,而次第設施自將有以救正。陛下惟恭己無為,順民所欲,而數稔之間,吾國固已富已強矣。彼英國之維多利亞,不過一慈祥女主耳,非有聰明神武者也。至若前主之若耳治,則尤庸暗非才。然而英吉利富強之效,百年以來,橫絕四海,遠邁古初者,則其民所自為也。顧中國之民有所不能者,數千年道國新民之事,其處勢操術,與西人絕異故也。夫民既不克自為,則其事非陛下倡之於上,固不可矣。臣居平嘗論今日中國之法,雖已大敝,然所以成其如是者,率皆經數千載自然之勢,流衍而來,對待相生,牢不可破。故今日審勢相時,而思有所變革,則一行變甲,當先變乙;及思變乙,又宜變丙。由是以往,膠葛紛綸,設但支節為之,則不特徒勞無功,且所變不能久立。又況興作多端,動縻財力,使其為而寡效,則積久必至不支,此亦事之至為可慮者也。邇歲以來,朝野之間,其言變法以圖自強者,亦不少矣。或曰固圉為急矣,則請練陸營而更立海軍;或曰理財最優矣,則請造鐵路、開各礦而設官銀號;又以事事僱用洋人之不便也,則議廣開學館以培植人才。大抵皆務增其新,而未嘗一言變舊。夫國家歲入之度支有限,而新政日增無窮,新舊並存,理自竭蹶。

    故臣聞為政之道,除舊布新,相因為用者也。譬如病痞之夫,欲求強健,良醫臨證用藥,必將補瀉兼施,夫而後積邪去,元氣蘇,徐收滋補之效。使其執不可攻削,恐傷病人之說,而專補不瀉,日進參蓍,則雖所廢多金,以求良藥,恐痞疾終不可愈,積邪日以益堅,而大命之傾將無日矣。陛下試觀今日諸臣所為,何以異是?故臣竊謂前者諸事,以治標而論,則事勢太逼,恐無救於危亡,以治本而論,則積疾未愈,亦無益於貧弱。其事誠皆各國所以富強之具,今日所不可不圖,第為之而不得其序,則遠之有資敵之憂,近之有縻財之患,而於自強之實,取之尚遙。何者?將以為標,則救亡圖存,事尚有急於此者;以之為本,則原始要終,事尚有先乎此者也。臣嘗曠觀時變,蚤夜以思,既深識大局之至為難圖,又大願陛下之不可不勉。未變法之前,陛下之所亟宜行者三;既變法之後,陛下之所先宜行者四。狂夫之言,聖人擇焉。屈原不雲乎,所非忠而言之兮,指蒼天以為正。」惟陛下俯垂聖聽而已。

    臣所謂未變法所亟宜行三者:一曰聯各國之歡。今夫歐洲各國之事,至紛紜矣。然而約而言之,大抵英、俄兩大權之所舉措而已。英最孤立,俄則有法、德之連。其所以聯者,以三國皆以傾英為謀故也。蓋英之海權最大,而商利獨閎。其屬地大者有五,印度、南澳洲至北美之康納達、非洲之好望角。而尤要者,則自其國繞大西洋而入地中海,出蘇爾斯、紅海,達印度洋,過新加坡北首而入吾之東首。沿途島埠,如置驛然,蟬聯不絕,以為屯煤轉餉之資;而輔之以全球之海線,此可謂管五洲之鎖鑰者也。余國出而行賈,皆有仰於英,而英則無所待於余國。然而以設埠之多也,故雖為國大費,而不能不盛設海軍以彈壓之,此則事相為表裡者也。

    至於俄之國勢,則與英懸殊。英島國也,而俄處大陸,地勢平衍,跨有二洲,遊牧農漁之利最富,陸師額設之多,甲於天下,善治而自守,收蔥嶺以西部落,夫已蔚為雄國矣。然自大彼得崛興以來,常以無四時不凍口門,使商利不恢,國威不暢為恨。百數十年,其君若臣所處心積慮,不遺餘力者,為斯一事而已。拓土開疆抑其次也。彼維特海白海皆凍,不足以蓄船;黑海寬矣,而內有君士但丁之限,外則地中海東西兩頭,皆英人司其門戶,俄不得以逞志也。前者思南通波斯、阿富汗,以出印度洋矣,然此又英人所必爭,雖死不能入尺寸者也。咸豐末年,以中國之多故,伺隙蹈瑕,唾手而得我黑龍江之東部,於是俄肇有海參{山威}自由之海口,而其東方之略,亦用此為起點矣。自彼得堡以抵海參威,一徑兩海,中間徑六七千迷盧,多窮徼荒寒之地,俄不惜籌數百兆之費,創為錫伯利亞之鐵路以通之。英通海而俄通陸,道成則有以奪英之商權,而大得志。嗟夫!謀若此,可謂高掌遠者矣。不幸道未成而有甲午之事,高麗失陷,而我喪師。日本薦食上國,且有以妨俄數十年慘淡經營之大業,此其勢所不能不爭者也。於是俄既以助我為名矣,則英自不能不合日本;而法、德者,則俄自知兵力之單,而引以為重者也。夫法之事俄久矣,其事俄也,疾英國而思報德人也。俄一舉足,有以為二國輕重,德不能樹襟背之敵,故不得已,而折入於俄。然往者俄、法衡而德、奧欲為從矣。且使法人報德之志,日久而衰,則俄、法之交或不可恃,大抵各適己事而已。此泰西各國之大略也。

    至於泰東今日之局,俄、日殆有不可解之深仇。日於俄之助我也,怨淺,於俄之以我為名以自利也,怨深。且俄人在韓之所為,尤使日人娟不能出氣。故乙未至今,兩國傖儴,爭為戰備,簡軍峙糧,無一息之逸,吾沿海米價,為之昂騰。度日本之未與俄告絕者,度英援之未足深恃故耳。今夫英固海上之雄國也,往者泰東西有事,英罔不執牛耳者矣。顧近歲以來,獨若謙讓未遑,不敢為天下先者,是亦有故。海軍之費已重,屬地已多,恐窶藪之不容穴,一也;其治已成民主之規,民主者,不甚以並兼為利,二也;為各國所妒冒者深,已亦自危孤立,三也;非洲南北,移民新壤,與各國日有違言,國事已冗,四也;前之成績,備極崇閎,今即不爭,已多厚實,爭之而勝,得者無多;爭之不勝,國榮頓減,故常以持盈保泰為事,五也;君王后享國六十年矣,即位以來,國之富強日臻,己之身名俱泰,為其前史所未有,當國者咸思保其晚節,不忍輕舉,六也。以此六故,雖武備日修,力足以與人爭先,而無往不為持重,此客歲以前英人大略之政策也。然臣聞其近月以來,稍稍變矣。變則英、日兩島國,左提右挈,必有以阻俄人之東略;而俄人不能為讓,則東方戰事,始殷然矣。至既戰之後,各國之離合綜錯,與其勝敗之數,雖有明智,不可得以豫言也。昔者甲午之役,備國皆以日本為必危;去歲土希之戰,論者又以希臘為宜勝,及其事驗明白,皆異人言。是故事變之來,非臣愚所能豫決。而所決然可知者,則我必受其敵而已。蓋外國之事,如海流然,方其瀾之安也,則蛟龍鯨鯤,翔泳奔突,奮迅悅豫於濤波之中,皆寬廓有餘,而不足為患;及其聚為海嘯,則渾亂蕩,水之百怪,皆郁勃放肆,求自快其意而不可御,而所沖之地,田廬民舍,罔不被災者矣。

    是故目前東方之禍,苟有術以弭之,亟宜早為之所。臣遍觀歐、亞二洲之中,其能弭是禍者,獨中國而已。而中國之中,獨一人而已,則皇帝陛下是也。設今者陛下奮宸斷、降德音,令計臣籌數千萬之款,備戰艦十餘艘為衛,上請皇太后暫為監國,從數百親賢貴近之臣,航海以游西國,歷聘諸有約者,與分庭抗禮。為言中國天子有意為治,今之來者,願有以聯各主之歡,以維治東方太平之局,懷保中外之人民。繼自今,事之彼此交利,如通商,如公法,義所可許者,吾將悉許之無所靳。且吾將變法進治,俾中西永永協和,惟各國之助我。而其有陰謀無義,侮奪吾土地,而蹂躪吾人民者,吾將與有義之國為連以御伐之。夫如是,則不待陛下詞之畢,五洲稱聖明英武,而東方分爭之禍弭矣。

    伏維陛下所遭之時,為中國古今帝王所未曾有,則陛下應機發業,亦當出於帝王所未嘗為。陛下果采臣言,則上之有以永宗廟萬世之安,下之有以拯億兆之黎元而作其氣,外之有以解東西各國不已之兵爭而弭其禍。陛下一舉,賢於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遠矣。此臣所不勝為陛下大願者也。夫帝王會同,在西國亦年月事耳,而自陛下行之,有如是之效驗者,在西國則為數見而不鮮,在中國則曠古而非常也。至於親履其地,則有以知中西政俗之異同。知其異同,則有以施吾因應修改之治,其為益甚眾,有非臣所能詳舉而細論者矣。

    二曰結百姓之心。臣聞孟子有言:「兵革非不堅利也,來粟非不多也,委而去之,是地利不如人和也。」賈誼亦曰:「聖人有金城,民且為我死,故吾得之與俱生;民且為我亡,故吾得之與俱存;失將為我危,故吾得與之皆安。」降至宋臣蘇軾之告其君,亦一言再言,以深結人心為本。此以見自古立國之道,未有人心未去而國本或搖者也。其在一統無外之世,固為重矣,而處權均力敵之時,其重倍之。此誠陛下所宜戒儆恐懼,而常自在之者也。伏惟聖清受命,自入關定鼎以來,首革有明之弊政,作則垂憲,加意優民,刑賦役稅,尤反覆審詳。蓋本朝十有一葉,二百五十餘年之間,未嘗用一虐刑也,未嘗加一苛賦也,未嘗興一暴役也。生其土者,熙熙含和,有未知徵稅繇役為何事者。此其愛民之德,不獨遠邁前朝,蓋亦同時五洲大小各國所未嘗有。夫國家惠保黎元,至於如此,而臣猶以深結人心戒陛下者,無他,善政經久,則習為固有,而民不知恩;陋規孔多,則吏為屯膏,而下乃疾視。而其尤患者,在尊卑闊絕,上下之情不交。兵民億兆,雖欲致愛效忠於陛下,而其道莫由也。

    臣竊嘗觀之西國矣,大抵民主之兵,最苦戰而不易敗,得能者為將,則當者皆靡,如華盛頓之自主,與拿破侖之初起是已。君臣上下,目見相親,撫循教訓,截然如一家者。次之,而將貴君尊,勢分相絕,招之以利,用之以威者最下。夫民勇怯之資雖殊,而貪生之情則一。行陣之間,所以守戰至死而不去者,必其有不容已之恩義利害故也。真實民主之國,其兵所以最強者,蓋其時雖曰公戰,實同私爭。所保者公共之產業國土,所伐者通國之蟊賊仇讎。勝則皆榮而安,敗則皆憂而辱,此所以臨陣爭先,雖挫而不潰也。至其次則銜恩顧義,不忍棄捐。且其君臣上下既相親矣,則其賞罰必明,所以顧恤其私者亦必至。傷殘則有養廢之廩祿,陣亡則其妻子無饑寒,夫如是,則亦效死而勿去矣。獨至主尊將貴,邈然不親,招以利而用以威者,民之應募為兵也,如牛馬然,其心固漠然無所向,迫於饑寒,覬數金之口糧以為生計耳。至於臨陣之頃,於其主非所愛也,於其敵非所仇也,一軍未破之時,顧法重不敢去耳。然而有時而可用者,則必內地之戰爭,前有城池鹵掠之獲,後有官職保舉之優,有一不存,其兵皆廢。夫以今日戰事之烈,火器之威,其槍炮之利鈍懸殊,將領之賢不肖相絕者,固無論矣。至於二力悉敵之際,則勝敗之數,悉以其士氣之振奮,人心之堅脆為分。以後之兵,當其前二,摧枯拉朽,豈待言哉!外國知其然也,故其國主將官,一言治兵,莫不以撫循士大夫為最急。德主於宮禁之內,特設武備學堂,親選英俊少年,已為之師,躬行訓練。而甲午之役,日本國主亦親往廣島,收恤傷亡,其皇后以中宮之尊,躬率妃嬪,為軍士織帶調藥,豈無故哉!

    夫今日中國之事,其可謂太息流涕者,亦已多矣。而人心渙散,無護念同種,忠君愛國之誠,最可哀痛。甲午之遼東,客歲之膠、澳,其中文武官弁之所為作,民情之所見端,臣具有廉恥,為國諱惡,有不忍為陛下盡言者。陛下聞格物之說乎?格物之言理也,以謂一物之完而不毀、堅而難破也,必其中質點愛力至多,如磁石吸鐵然,互相率吸維持,而後有以御外力而自存。及其腐敗也,則質點之愛力漸無,抵拒舛馳,而物遂化。今中國之質點,亦可謂無愛力矣。以此而當外洋,猶以腐肉齒利劍也。雖然,陛下慎勿恨民之無良也,亦自反何以附民者而已。夫附民之要,在得其心,而心之精微,必不可用以美言文具取也。今之為陛下惠養此民者,不過數千之州縣而已,為陛下統轄此兵者,不過數百之將領而已;凡此什八九,皆受羊而盜其芻者也,其不見德之日久矣。陛下之尊,譬如天,而官吏將領之可畏,猶如鬼神,生養不為之謀,窮屈無所於訴,而日夜厲以徵求敲樸之事。民生是群,不知何所可戀;士從是軍,不知為誰而戰。則其忘陛下之帝力於何有也,不亦宜乎!

    且民既不知其國之可愛矣,則陛下雖歲籌無限之費,以作新器,煉新軍,部勒止齊,悉用西洋之新法,平居無事,常派大臣為之簡閱,其巧密精煉,皆可為無窮之美觀;獨至一旦有急,則相率以隨前者之覆轍,此列禦寇所謂君形者亡也,曷足用乎?況其未必能及此也。議者將謂昔中國之兵,亦嘗強矣,不必如西人所為而後可用也。則臣應之曰:不然。蓋事之利鈍,起於相較,至於兵為尤然。戰者,敵也,必經權奇正,事事可與相敵,而後可以言戰,而有一勝之可期。使其不然,則且未戰敗而形已具。日者,中國之敵,非西人也。至於內亂,則草寇耳。與草寇敵,故即用草寇之道,亦可有功。此所以湘、淮二軍,在前則為精兵,在今則至不足道。猶用其制,必敗無疑。何則?其所與校者異也。今者中國制度,固與外洋懸殊,君民之間,必不能與彼之輕簡。然兵戰之事,存亡所關,急宜略師其意,起而為之。臣之愚計,欲請陛下於臣前言出洋回國之便,親至沿海各省,巡守省方,縱民聚嵩呼,瞻識共主;又為躬練防練各軍,誓誥鼓厲,振其志氣。近事俄皇即位加冕,與英國君王后金剛鑽喜,皆游晏各部,聽民縱觀,親加勞慰,其時舉國之民,歡忭感泣,人人有載主死敵,奮不自顧之心,識者皆謂其民為可用。夫中國之民,愛主之心,亦猶是也,特陛下忽而遠之,故隱而不見耳。一朝振之,其氣百倍,敵國見此,自生戒心。夫使四百兆之人,皆愛陛下,則陛下何為而不成?何求而不得哉?此為至計,不可忽也。

    三曰破把持之局。臣聞國家變法之時,其難有二:一曰抑僥倖之門;一曰破把持之局。僥倖者,自新進而言之也。把持者,自守舊而言之也。然而抑僥倖難矣,破把持尤難。何以知其然也?國家當奮發有為之時,勢不能不開功名之門,破常格以待非常之士。彼僥倖者,中無所有也,而有意於天子之爵祿,於是則廣交遊談,甚者或拜私門,行苞苴以規進取。雖然,進取矣,使其人之甚不肖,則受者難之,而言者或揭其短,抑或負乘而敗,則必無幸矣。故抑之雖難而實易也。至於把持之局之難破,則自古而已然。僥倖者,皆小人也,而把持之中,不無君子。但使其人不知當世之務,不審理勢之真,則奮其偏見,皆可與為治者力爭,雖刑黜有所不顧,其所備引者,動緣祖宗之法制,賢聖之遺文,而人君之所宜法守者也。且人情常樂因循而憚改作,故其持論和平者常多。及其既多,則雖以人君之權,有不能與臣下爭勝者矣。趙武靈王之胡服騎射,可謂英主之壯圖,然與其臣公孫成往復十餘周而後得行其意。宋王安石之新法,雖行之不皆合於道,然亦救時不得已之計也,乃一時為之助而匡輔者少,為之攻而排擊者多,於是黨論紛淆,而宋治亦不振矣。然此猶是君子之把持也,其害國如此。至於小人之把持,則其術尤工,而其害有不勝僂指者矣。大抵君子之把持,生於智慮之有所不周,意見之有所偏激;而小人之把持,則出於營私自利而已矣。

    國家承平既久,則無論為中為外,舉凡一局一令,皆有緣法收利之家。且法久弊叢,則其中之收利者愈眾,一朝而雲國家欲變某法,則必有某與某者所收之利,與之偕亡。爾乃構造百端,出死力以與言變者為難矣。是故其法彌敝,則其變彌不可緩。而亦其變之彌不可緩,則其欲變彌難。蓋法之敝否,與私利之多寡為正比例。而私利之多寡,又與變之難易為正比例也。夫小人非不知變法之利國也,顧不變則通國失其公利,變則一己被其近災。公利遠而難見,近災切而可憂,則終不以之相易矣。嗟夫!此西人講群學者,所以稱必有為群捨己之人,而後群強而化進也。

    且今者中國之難,不必改用西法而後爾也。但使人失私利者多,則雖經典之所載,祖訓之所垂,不能據之以敵把持之勢。今夫同律度量衡而謹圜法者,王之者大政也,著於禮經,載之會典。且度量不同,圜法不謹者,其國必貧,又計學之公例也。而中國之數者之放紛雜亂,為全球所無。日者嘗有人焉,欲為陛下立圜法矣,以一兩五錢為制,色均權等,此法立則民無以滋其巧偽,而吏無以售其奸,而泉貨大通,於中國有無窮之利,此亦富國之本謀也。顧何以事經部臣議覆,以為多所窒礙,而萬不可行乎?釐金者,天下之弊政也。吾與外洋議及加稅,則英人常以為言,以為吾不病中國之抽釐,所抽重輕,抑亦其次,但商人出本行貨,必示以一定稅則,然後可以操籌計贏,不至虧折。而中國十里一卡,百里一牙,疏密重輕,毫無定制。夫取於民有制者,又百王之通義也。且賦民無法,則上之所益有限,而下之所損至多。合天下而計之,則國財之耗於無形者不少。今陛下試取其法而整頓之,而觀各省之督撫官吏,以為何如?由此而推之,則陛下欲變科舉考試之法,則必有收科舉考試之利者,以為不便矣。陛下欲廢弓箭,用槍炮,毀沙艇,易輪船,罷漕運,收折色,講河工,用西法,諸如此者,必有收前利者,以後之變法為大不便。總之如臣前言,其法愈敝,則把持愈多,則變之愈不易,不必問其為中法為西法也。

    孔子曰:「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,苟患失之,無所不至。」而近人之論李斯,亦云:小人寧坐視其國之危亡,不以易其身一朝之富貴。痛乎其言之也!然而臣以為彼把持者之計亦短矣。譬如樹木之有蟲,人一身有蟲,聚而嘬之,以為得計,而不念及其已其,則樹僵人亡,而己亦與偕盡。此莊周所謂濡需豕虱者也。使其幡然變計,先國而後身,先群而後己,則一身雖必不利,猶可以及其子孫。況夫處富強之國,其身之未必不利也哉,特一轉移之間耳!是以臣之愚計,以為陛下治今日之中國,不變法則亦已矣,必變法則慎勿為私利者之所把持。夫法度立,則人無獨蒙其利者,故雖至不得已而圖改革,其於人必有所齟齬而不安。歷代叔季之君,夫亦自知顛危而思振刷矣。使其匪所齟齬,而變之不難,則古今安得有亡國哉?臣聞帝王之用心,與眾庶異。眾庶急其一身一家而已,然而仁賢之士,尚有忘身以救物者;至陛下之用心,則利社稷,安元元否耳。淮南子有云:「櫛者墮發」。然櫛不止者,所損者少而所利者多也。尚安能以數人之私戚,而廢天下之公休也哉!故不破把持之局,則變法為虛言。陛下果有意於圖變革,講富強,亦在斷之而已。

    以上三端,皆未變法之前所亟宜行者也。蓋不聯各國之歡,則侮奪之事,紛至沓來,陛下雖變法而不暇;不結百姓之心,則民情離渙,士氣衰靡,無以為禦侮之資,雖聯各國之歡,亦不可恃;而不破把持之局,則搖手不得,雖欲變法而不能也。一其事在各國,二其事在萬民,而三則在陛下之心。陛下果采臣議而次第行之,則為曠古之盛節,機關闔辟,而數千年之治運轉矣,然後因勢利導。所謂既變法所宜先者,臣請竭其愚慮,繼今而言之。

    ○譯天演論自序

    英國名學家穆勒約翰有言:「欲考一國之文字語言,而能見其理極,非諳曉數國之言語文字者不能也。」斯言也,吾始疑之,乃今深喻篤信,而歎其說之無以易也。豈徒言語文字之散者而已!即至大義微言,古之人殫畢生之精力,以從事於一學。當其有得,藏之一心則為理,動之口舌,著之簡策則為詞。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,亦有其所以載焉以傳之故。嗚呼!豈偶然哉!自後人讀古人之書,而未嘗為古人之學,則於古人所得以為理者,已有切膚精憮之異矣。又況歷時久遠,簡牘沿訛,聲音代變,則通難明;風俗殊尚,則事意參差。夫如是,則雖有故訓疏義之勤,而於古人詔示來學之旨,愈益晦矣。故曰:讀古書難。雖然,彼所以托焉而傳之理,固自若也,使其理誠精,其事誠信,則年代國俗,無以隔之。是故不傳於茲,或見於彼,事不相謀而各有合。考道之士,以其所得於彼者,反以證諸吾古人之所傳,乃澄湛精瑩,如寐初覺。其親切有味,較之占畢為學者,萬萬有加焉。此真治異國語言文字者之至樂也。

    今夫六藝之於中國也,所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者爾。而仲尼之於六藝也,《易》、《春秋》最嚴。司馬遷曰:「《易》本隱而之顯。《春秋》推見至隱。」此天下至精之言也。始吾以謂本隱之顯者,觀象系辭以定吉凶而已;推見至隱者,誅意褒貶而已。及觀西人名學,則見其於格物致知之事,有內籀之術焉,有外籀之術焉。內籀雲者,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,執其微以會其通者也。外籀雲者,據公理以斷眾事者也,設定數以逆未然者也。乃推捲起曰:有是哉,是固吾《易》、《春秋》之學也。遷所謂本隱之顯者,外籀也;所謂推見至隱者,內籀也。其言若詔之矣。二者即物窮理之最要塗術也。而後人不知廣而用之者,未嘗事其事,則亦未嘗咨其術而已矣。

    近二百年,歐洲學術之盛,遠邁古初。其所得以為名理公例者,在在見極,不可復搖。顧吾古人之所得,往往先之,此非傅會揚己之言也。吾將試舉其灼然不誣者,以質天下。夫四學之最為切實,而執其例可以御蕃變者,名、數、質、力四者之學是已。而吾《易》則名、數以為經,質、力以為緯,而合而名之曰易。大宇之內,質力相推,非質無以見力,非力無以呈質。凡力皆乾也,凡質皆坤也。奈端動之例三,其一曰:「靜者不自動,動者不自止;動路必直,速率必均」。此所謂曠古之慮。自其例出,而後天學明,人事利者也。而《易》則曰:「乾,其靜也專,其動也直。」後二百年,有斯賓塞爾者,以天演自然言化,著書造論,貫大地人而一理之。此亦晚近之絕作也。其為天演界說曰:「翕以合質,辟以出力,始簡易而終雜糅。」而《易》則曰:「坤其靜也翕,其動也辟。」至於全力不增減之說,則有自強不息為之先;凡動必復之說,則有消息之義居其始。而「《易》不可見,乾坤或幾乎息」之旨,尤與「熱力平均,天地乃毀」之言相發明也。此豈可悉謂之偶合也耶?

    雖然,由斯之說,必謂彼之所明,皆吾中土所前有,甚者或謂其學皆得於東來,則又不關事實,適用自蔽之說也。夫古人發其端,而後人莫能竟其緒;古人擬其大,而後人未能議其精,則猶之不學無術未化之民而已。祖父雖聖,何救子孫之童婚也哉!大抵古書難讀,中國為尤。二千年來,士徇利祿,守闕殘,無獨闢之慮。是以生今日者,乃轉於西學,得識古之用焉。此可與知者道,難與不知者言也。

    風氣漸通,士知弇陋為恥。西學之事,問途日多。然亦有一二鉅子,訑然謂彼之所精,不外象數形下之末;彼之所務,不越功利之間。逞臆為談,不咨其實。討論國聞,審敵自鏡之道,又斷斷乎不如是也。赫胥黎氏此書之旨,本以救斯賓塞任天為治之末流,其中所論,與吾古人有甚合者。且於自強保種之事,反覆三致意焉。夏日如年,聊為移譯。有以多符空言,無裨實政相稽者,則固不佞所不恤也。

    ○英文漢詁敘

    揚子雲曰:「言心聲也。」心聲發於天籟之自然,必非有人焉能為之律令,必循之以為合也。顧發於自然矣,而使本之於心而合,入之於耳而通,將自有其不可畔者。然則並其律令謂之出於自然可也。格物者,考形氣之律令也;馮相者,察天行之律令也;治名學者,體之於思慮;明群理者,驗之於人倫。凡皆求之自然,著其大例以為循守。文譜者,特為此語言文字間耳。故文法有二:有大同者焉,為一切語言文字之所公;有專國者焉,為一種之民所獨用。而是二者,皆察於成跡,舉其所會通以為之譜。夫非若議禮典刑者有所製作頒垂,則一而已。莊周曰:「生於齊者,不能不齊言,生於楚者,不能不楚言。」小兒之學語,耳熟口從,習然而已,安有所謂法者哉!故文譜者,講其所已習,非由此而得其所習也,

    十稔以還,吾國之習英文者益眾,然學者每苦其法之難通,求之於其淺,又罕能解其惑而饜其意。癸卯南昌熊子訪不佞於京師,殷然諈諉,意謂必纂是編,乃有以答海內學者之憤悱。竊念吾國比者方求西學,而不由其文字語言,則終費時而無效。乃以數月之力,雜采英人馬孫摩栗思等之說,至於析辭而止。旁行斜上,釋以漢文,廣為設譬,顏曰《英文漢詁》。庶幾有以解學者之惑而饜其意歟?未可知也。雖然,文譜者,講其所已習,非由此而得其所習者也。誠欲精通英文,則在博學多通,熟之而已。使徒執是編以為已足,是無異鈔食單而以為果腹,誦書譜而遂廢臨池,斯無望已。

    ○蒙養鏡序

    晉人有言:「子弟亦何與人事,政復欲使其佳。」應者曰:「此如玉樹瓊林,欲其生吾階除而已。」此其言似達,然而大誤。東晉之所由不振,姬漢畺索,遂為腥膻馳驟之場,至隋暨唐而後粗定者,未始非燕冀之情甚輕,有以致之也。夫一國一種之盛衰強弱,民為之也。而民之性質,為優勝,為劣敗,少成為之也。國於天地,數千百年,一旦開關,種與種相見,而物競生焉,每大為其外者之所齕。當其存亡危急之秋,環視其群,了然見智、仁、勇三者之皆不及,思自奮勉,以為存種救國之功,則對鏡自詭曰:吾亦老矣。已而自課其隱,還溯生平,雖名位顯達,居養豐饒,詳審所為,幾無一事可自慰者。又不幸性習既成,即願勉所優勝,去所劣敗,往往不能,則旁睨其子若孫,喟然曰:尚庶幾為我之所欲為者乎!將無知尚公、尚實、尚武,於以合群進化,而為吾種之榮光者乎?嗚呼!厲之人夜半生子,取火視之,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。深推所念,夫亦可謂大哀也已!則由是蹶起而事教育之事,設學堂,置教科,植師範,講普及焉。此姑勿論其效未效,乃若其志,又可尚也。雖然未至,請循其本。

    昔者九方甄以子綦之子样也為祥,而子綦索然出涕曰:「吾未嘗為牧而样生於奧,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,若勿怪何耶?」由此言之,一切法莫大於因果。子弟之德,堂構之美,夫非偶然而至者,灼灼明矣。故謝安之婦,嘗怪其夫之不教子。安曰:「吾嘗身自教之。」斯賓塞曰:「子孫者,汝身之蛻影也。」傷今之人,自為乾沒無已之事,而望其子以光明;日為腆鮮不涓之事,而望其子以高潔。汝以為不汝知也耶?又大誤也。且私之甚者,其視所生,亦草芥然,無幾微癢痛之相涉,涅伏瞀亂,喜怒變常。夫如是乃默而祝曰:天地不偏覆載,吾黃人神明之子孫,宜日進而與一世抗也。此何異取奔蜂以化藿蜀,用越雞以伏鵠卵。一或有之,則一切天演之說,皆可焚也。然則家庭教育,顧不重耶!

    且國弱種困,則有深望於後之人,此不獨吾今日之事然也。彼歐西諸邦,莫不如此。吾嘗讀英洛克氏,法盧梭氏,諸教育書,見其和藹愷惻,大異平日反對政府之文辭。然皆大聲疾呼,謂非是則國種決滅。德之最困,莫若十八、十九兩世紀之交,而教育哲家,如佛隊、汗德諸公遂出。茲編撒氏之作,亦於其時者也。顧其作意,所與諸家異者,彼以為多言其反,將正者自明。此猶莊周以非指喻指,非馬喻馬,而齊桓公亦云仲父教我以所善,不若教我以所不善。其為特色,天下父母當自知之。既譯於日本,而今者桐城吳君燕來,以通雅之才,躬移譯之事,明白曉暢,殊便家人。記曰:「教學相長。」使公等知後生之可畏,思來日之大難,各手此書,深稽其說,將不獨於子弟有大造,而長者之心德身儀,亦以日即於優勝,其為國福,豈有涯哉!其為國福,豈有涯哉!

    ○群已權界論序

    嚴子曰:嗚呼!揚子雲其知之矣。故《法言》曰:周之人多行,秦之人多病。十稔之間,吾國考西政者日益眾,於是自由之說,常聞於士大夫。顧竺舊者既驚怖其言,目為洪水猛獸之邪說。喜新者又恣肆氾濫,蕩然不得其誼之所歸。以二者之皆譏,則取舊譯英人穆勒氏書,顏曰《群已權界論》,畀手民印板以行於世。夫自由之說多矣,非穆勒是篇所能盡也。雖然,學者必明乎己與群之權界,而後自由之說乃可用耳。是為序。

    ○譯社會通詮自序

    異哉吾中國之社會也。夫天下之群眾矣,夷考進化之階級,莫不始於圖騰,繼以宗法,而成於國家。方其為圖騰也,其民漁獵。至於宗法,其民耕稼,而二者之間,其相嬗而轉變者,以遊牧最後由宗法以進於國家,而二者之間,其相受而蛻化者以封建。方其封建,民業大抵猶耕稼也。獨至國家,而後兵農工商四者之民備具,而其群相生相養之事,乃極盛而大和,強立蕃衍而不可以克滅。此其為序之信,若天之四時,若人身之童少壯老,期有遲速,而不可或少紊者也。

    吾嘗考歐洲之世變,希臘羅馬之時,尚矣。至其他民族所於今號極盛者,其趾封建,略當中國唐宋間;及其去之也,若法若英,皆僅僅前今一二百年而已。何進之銳耶!乃還觀吾中國之歷史,本諸可信之載籍,由唐虞以訖於周,中國二千餘年,皆封建之時代,而所誦宗法,亦於此時最備。其聖人,宗法社會之聖人也。其制度典籍,宗法社會之制度典籍也物窮則必變,商君、始皇帝、李斯起,而郡縣封域,阡陌土地,燔詩書,坑儒士。其為法欲國主而外,無咫尺之勢。此雖霸朝之事,侵奪民權,而跡其所為,非將轉宗法之故,以為軍國社會者歟!乃由秦以至於今,又二千餘歲矣,君此土者不一家,其中之一治一亂常自若。獨至於今,籀其政法,審其風俗,與其秀桀之民所言議思惟者,則猶然一宗法之民而已矣。然則此一期之天演,其延緣不去,存於此土者,蓋四千數百載而有餘也。

    嗟呼!歐亞之地雖異名,其實一洲而已。殊類異化,並生其中,苟溯之邃古之初,又同種也,乃世變之遷流,在彼則始遲而終驟,在此則始驟而終遲。固知天演之事,以萬期為須臾,然而二者相差之致,又不能為無因之果,而又不能不為吾群今日之利害,亦已明矣。比不佞移譯是編,所為數番擲管太息,繞室疾走者也。

    ○古今文鈔序

    有訊於復者曰:「方今世變大異,舊學浸微。家肄右行之書,人詡專門之選,新詞怪義,柴口耳而濫簡編。向所謂聖經賢傳,純粹精深,與夫通人碩儒,窮精敝神,所僅得而幸有者,蓋束閣而為鼠蠹之居久矣。今夫文章為物,有為時所寶貴向蘄,而不克至者矣,安有為天下所背馳舜趨,尚克有存者乎?先生識之,三十年以往,吾國之古文辭,殆無嗣音者矣。」

    復蹴然應之曰:「奚為其然也?客之為是憂也,其亦昧於存亡之理已。物之存亡,系其精氣,鹹所自己,莫或致之。方其亡也,雖務存而猶亡,及其存也,若幾亡而仍存,非人之能為存也,乃人之不能為不存也。且客以今之時為亡古文辭者,無亦以向之時為存占文辭者乎?果如是雲,則又大謬。夫帖括講章,向之家唔咿而戶揣摩者,其於亡古文辭,乃尤亟耳。然而自宋歷明,以至於今,彼古文辭未嘗亡也。以向之未嘗亡,則後之必有存,固可決也。蓋學之事萬途,而大異存乎術鵠。鵠者何?以得之為至娛,而無暇外慕,是為己者也,相欣無窮者也。術者何?假其塗以有求,求得則輒棄,是為人者也,本非所貴者也。為帖括,為院體書,浸假而為漢人學,為詩歌,為韓歐蘇氏之文,樊然不同,而其弋聲稱、罔利祿也一。凡皆吾所謂術,而非所謂鵠者。苟術而非鵠,適皆亡吾學。功令之變,幾十年矣,而海內學子之所鶩趨,亦曰以是新術,於吾之舊鵠最便。其於客之前所稱,捨以弋聲稱、罔利祿,又無愛也。夫如是,而客以其向背,為吾古文辭之所繫以存亡也,不亦甚遠矣乎!「若夫古之治文辭而遂至於其極者,可以見已。豈非意有所憤懣,以為必待是而後有以自通者歟?非與古為人冥然獨往,而不關世之所向背者歟?非神來會辭,卓若有立,雖無所得,乃以為至得者歟?夫萬生極殊,而士各有所汲汲。客無謂繼斯以往,而遂絕是者徒也,則奚為其如客之前言也哉!邇者邑子吳先生,方上下數千年,所網羅舊文僅萬首,為之厘體別目,成藝苑巨觀,以餉天下之治古文辭,而不必專以為術者,夫先生深於文者也。客欲征吾言乎?則請以是編之風行而卜之」宣統二年正月嚴復序。

    ○孟德斯鳩列傳

    孟德斯鳩,法國南部幾奄郡人也,姓斯恭達,名察理。世為右族,家承兩邑之封,凡二百餘年,曰布來德,曰孟德斯鳩。世即以其一封稱之曰孟德斯鳩男爵雲。生一千六百八十九年,當名王路易第十四之世。當是時,法戰勝攻取,聲明文物冠諸歐,然值政教學術,樂新厭古,人心物論,窮極將變時。於是論治道者,英有郝伯思、洛克,義有墨迦伏勒,而法有孟德斯鳩。則導福祿特爾、盧梭輩先路者也。家於西土僅中資,以善治生,未嘗窘乏。地望勢力,高不足以長驕,卑常足以自厲,然約情束欲,安命觀化,幼而好學,至老弗衰。常語人曰:吾讀書可用蠲忿釋悁,雖值拂逆,得開卷時許,如回溫泉以銷冰雪,扇清風而解熱煩也。其姿之近道如此。

    年二十五,入博爾都郡議院為議員。法舊制諸郡議院,法家所聚,民有訟獄,則公亭之。先是其季父入資,為其院主席,父子冠假{髟介},衣黑衣,時以為寵。逾二載而季父捐館舍,遺令以其位傳猶子孟德斯鳩,俸優政簡,時事國論,多所與聞,然而非其好也。視事十稔,年幾四九,又以其位讓人,退歸林墅。蓋自茲以往,至於沒齒,都三十年,捨探討著述之事,無以勞其神慮。而捨歷史政治,又無以為其探討著述。若孟德斯鳩者,殆天生以為思想學問者歟?

    其著書甚早,年方廿齡,有《神學論》。又嘗考羅馬宗教所與治術關係者。然不甚求知於人,世亦不知重也。

    年三十二,成《波斯文錄》。借彼土之文辭,諷本邦之政教,移情剡目,通國為喧,而教會深銜之。方其罷博爾都議院主席也,適巴黎國學有博士闕待補,孟德斯鳩甚欲得之。而翊教伏烈理使謂其長曰:「《波斯文錄》於國教多微辭,令國學顧容納其作者,王將謂何?」其長懼而不敢。孟德斯鳩乃以書抵之曰:「足下辱我已甚。吾計惟出奔他國,庶幾棲息餘生,自食其力。所不能得諸同種者,猶冀遇諸他人耳。」伏烈理不得已罷攻,而孟德斯鳩補博士。已而游奧之維也納,更匈牙利,盡交其賢豪。逾嶺度威匿思入羅馬,謁教王。教王禮遇有加,不以文錄為意。北旋登瑞士諸山,溯來因之水,北出荷蘭,渡海抵大不列顛,居倫敦者且二稔。於英之法度尤加意,慨然曰:「惟英之民,可謂自由矣。」入其格致王會,被舉為會員。最後乃歸去,徜徉布來德、巴黎間。一千七百三十四年,成《羅馬衰盛原因論》。論者稱其裁勘精究,斷論切當,於古得未嘗有者。

    顧所發憤,乃在《法意》一書,當此時,屬稿者已六七年矣,前論特其嚆矢而已。精銳綆修,晝夜矻矻,凡十有四年,而《法意》行於世。遐搜遠引,鉤湛矚幽。凡古今人事得失之林,經緯百為,始終條理。於五洲禮俗政教,莫不籀其前因,指其後果。既脫稿,先以示同時名碩海羅懷紂。海羅懷紂歎曰:「作者宇宙大名,從此立矣。」印板既布,各國移翻,一載間板重者二十二次。風聲所樹,暨可知矣。福祿特爾嘗稱曰:「人類身券,失之久矣,得此而後光復。」拿破侖於兵間攜書八種自隨,而《法意》為之一。後為其國更張法典,勒成專編,近世法家仰為絕作,而《法意》則其星宿海也。年六十有六,卒於家。方其彌留也,以宗教有懺悔之禮,神甫輩以孟生平於其法多所誹毀,頗欲聞其臨終悔罪之言,然卒不可得,但叩之曰:「孟德斯鳩,若知帝力之大乎?」對曰:「唯其為大也,如吾力之為微。」

    譯史氏曰:吾讀《法意》,見孟德斯鳩粗分政制,大抵為三:曰民主,曰君主,曰專制。其說蓋原於雅理斯多德。吾土縉紳之士,以為異聞,慮叛古不欲道。雖然,司馬遷夏本紀言伊尹從湯言九主之事,注家引劉向別錄。言九主者,有法君、專君、授君、勞君、等君、寄君、破君、國君、三歲社君,凡九品,是何別異之眾耶?向稱博極群書,其言不宜無本。而三制九主,若顯然可比附者。然則孟之說非創聞也,特古有之,而後失其傳云爾。

    ○斯密亞丹傳

    斯密亞丹者,斯密其氏,亞丹其名,蘇格蘭之噶谷邸人也。父業律師,為其地監榷,死逾月而亞丹生。母守志不再醮,撫遺腹甚有慈恩,卒享大年,親見其子成大名。而亞丹亦孝愛,終其身不娶婦,門以內,雍雍如也。亞丹生而羸弱,甫三歲,游外家,為埃及流丐所擄。尋而復歸,入里小塾學書計。十四進格拉斯高鄉學。十八而為巴列窩選生,資以廩餼,入英之鄂斯福國學。

    當十七稘中葉,英國國論最淆,教宗演事上無犯之旨。凡後此所嚴為立政憲法者,皆以謂叛上褻天之邪說而斥之。韓諾華氏新入英為王,英前王雅各黨人,潛聚其中,陰謀所以反政者。以故國學師資窳怠,章則放紛。斯密游於其間,獨亹亹毣毣,沈酣典籍,居之六年,而學術之基以立。既卒業,居額丁白拉,以辭令之學授徒,一時北部名流,多集館下。於是而交休蒙大辟。休蒙大辟者,以哲學而兼史家,為三百年新學鉅子。斯密與深相結,交久而情益親。繼而主格拉斯高名學講習,其明年改主德行學,又時時以計學要義演說教人。蓋斯密平生著作,傳者僅十餘種,《原富》最善,《德性論》次之,皆於此時肇其始矣。

    一千七百六十三年,有公爵拔古魯者,挾斯密以游歐洲,居法國者三十閱月。法人為自然學會,會中人皆名宿,而休蒙適副英使居巴黎,則介斯密游其曹偶,遂與拓爾古、格斯尼、摩禮利輩,皆莫逆為摯交,而斯密之見聞乃益進。當是時,歐洲民生憔然,大變將作,法國外則東失印度,西喪北美,內則財賦枵虛,政俗大壞。華盛頓起而與英爭自立,兩洲騷然。自由平等之義,所在大昌。民處困厄之中,求其故而不得,則相與歸獄於古制。有識之徒,於政治宗教咸有論著。斯密生於此時,具深湛之思,值變化之會,故《原富》有作。雖曰其人贍知,抑亦時之所相也。歸里杜門十年,而《原富》行於世。書出,各國傳譯,言計之家,偃爾宗之。而同時英宰百弼德,於其學尤服膺,欲采其言,盡變英之財政。適與拿破侖相抗,兵連軍興,重未暇及也。然而弛愛爾蘭入口之禁,與法人更定條約,平其酒榷,不相齮齕,則皆斯密氏之畫雲。夫兵者,國之蟊賊,而變法與民更始,非四封無警尤不行。北美自立,英國債之積已多,洎連普魯士,以抗拿破侖,海陸傯倥,斯英人無釋負之一日矣。顧英國負雖重,而蓋藏則豐。至今之日,其宜貧弱而反富強者,夫非掊鎖廊門,任民自由之效歟!則甚矣,道之無負於人國也。居久之,斯密為格拉斯高國學祭酒,年六十四矣,逾三年死,葬於額丁百拉剛囊門之某園。

    斯密於學無所不窺,少具大志,欲取經世之要而一理之,道遠命促,僅竟其二。《德性論》言風俗之所以成。其與同時哲學家異者,諸家言群道起於自營,《德性論》謂起於人心之相感。性愷弟,人樂與親,與人言論,不為發端,俟有所起而後應之。機牙周給,強記多聞,舉座驚歎。燕居好深湛之思,當其獨往,耳目殆廢。家本中貲,以學自饒,然勇於周恤,盡耗其產。死日獨余楹書,以畀其外弟竇格拉斯雲。

    譯史氏曰:德人最重汗德《心學》,見謂生民未有,必求其配,無已,其《原富》乎?夫二書辭旨,奧顯絕殊,而德人稱之顧若此。或曰:斯密之遊法也,去革命之起無幾時,然於事前未聞一論及之。此以雲先幾之識,殆未然歟?嗟夫!此以見斯密之不苟,而立言之有法也。夫妄億一國之變,雖庸夫優為之,中以邀名,不中無謫。獨至知言之士,一言之發,將使可復。彼寧默然者,知因緣至繁,無由施其內籀之術故也。不然,據既然之跡,推必至之勢。理財禁民之際,一私之用,則禍害從之。執因而窮果,以斯密處此,猶疇人之於交食,良醫之於死生,夫何難焉!雖然,吾讀其言,見斯密自詭其言之見用也,則期諸烏托邦。其論四民之愛國也,則首農而黜商賈。顧死未三十年,大通商政,行之者不獨一英國也。而死守稼律,聯田主以旅距執政,乃農而非商也。事之未形,其變之不可知如此,雖在聖智,有時而熒。然則後之論世變者,可不謹其所發也哉!

    ○吳芝瑛傳

    夫人氏吳,名芝瑛,以字行,生四十有一年矣。以慈善愛國稱中外女子間。父寶三,官山東州縣數十年,有循績。獨生夫人,鍾愛之。年十九,適江蘇舉人度支部郎中廉泉,稱佳偶。生子一,女子三。郎中夙敦風義,有干略。光緒甲辰,主事王某,以黨案牽連入刑部獄,郎中獨力百方營救,卒令得脫,海內義之。仕不稱意,一旦攜妻子家海上,然伉儷交勉,為義益力。於國群公益,朋友患難,赴之若不及者。光緒三十二年,夫人以庚子賠款,為國大累,宜通國之民,共起分任,則咄嗟可釋巨負。乃倡女子國民捐,一時景從,召集甚巨。夙擅書法,為時所珍,則自製小萬柳堂帖以售,得資悉充捐款。其忠於國家,自奮其力如此。既父母相續亡,又無兄弟,家有遺產,將萬金。夫人以謂國弱種困,坐失教無學,且立學固先人意也,則以此於其鄉創辦小學堂,名以父字,曰鞠隱。其能述先事,為善知本如此。杭州有女子趙麟者,父死,長廬墓旁不嫁,而煢煢無依,饘食且不繼。夫人與邂逅,乃大感動,為出資葺其先墓,手草募啟,為孝女募金買田資衣食,得二千金焉。其至性過人,錫類無窮如此。

    光緒三十三年六月,皖有妄男子徐錫麟,懷火器,乘間竊發擊殺巡撫恩中丞。徐素革命邪說,而浙人也。由是浙中官吏大恐,上下求索,得山陰女子秋瑾,用紳士言,謂其力足為亂,展轉周內殺之。既殺,其家族懼連坐,主棄柩中野,莫敢營葬。遺骸漂泊,行路興哀。夫人素識秋瑾,傷其暴露,則以謂掩骼埋胔,經典攸垂。藉第令死者素行不軌,殺之無冤,然其屍柩如此,此誠同類所宜動心者。且朝廷律令,固無不許掩瘞罪骸明文。三十三年十二月,乃與石門徐女士寄塵,購隙地西泠橋畔葬焉。其隱刑愍辜,不欺其意又如此。夫使為義而無所犧牲,不歷險難,而令名可以坐享,則其事無待於賢者。此吾於廉夫人之事,所為重有感也!光緒三十四年九月,果有御史常徽奏請平秋瑾之墓,並將吳芝瑛、徐寄塵等嚴拿懲辦。廷旨交浙撫察看辦理。於是一時群議,大為不平,中外報章,多為論說。而江蘇紳士尤憤激,爭署名上書江督端制軍、蘇撫陳中丞,爭其事,為辨誣。當此之時,夫人方病咯血,臥上海德國醫院中為治療。聞此乃遽歸其家曰:「吾不願更居洋場醫院間,若托異族保護然,以為不知者詬議也。」其始終為遵守法律國民,臨難不幸苟免又如此。北京公理教會,協和女書院院長美國麥美德女士,與夫人當庚子義和拳之變,為患難交,素稔夫人行誼,則大敬愛之。聞其事,意夫人素剛皦然,必不肯往對簿,恐事急,萬一前死,焦然大戚,馳書諄誡夫人勿為諒,且以國家大義責之,其語絕痛。又自任凡可免夫人於厄者,願盡力無不為。則先於西報述夫人事跡梗概,欲使中外咸知其詳,且將有所合力。已而事稍稍解。麥女士寓書廉郎中曰:宜使侯官嚴復為之傳。故傳之如右方。

    論曰:吾國禁女子於外事者,四千餘年。干外事者,微論惡也,即善有不可。世變大異,至今思想議論,乃略殊前。顧女子行事,稍稍露鋒穎,循常之徒,輒相視大詫,甚者以為宜誅。嗟夫!使吾國禮俗長此終古,則亦已耳。必以進步為期,凡此皆所必至應有者也,義何訝乎?廉夫人者,吾先友摯甫先生猶子,平生多聞長者精至獨往之言,故能不循作自樹立如此。嗚呼!男子可以興矣。

    ○原強

    今之扼腕奮肣,講西學譚洋務者,亦知近五十年來,西人所孜孜勤求,近之可以保身治生,遠之可以經國利民之一大事乎?達爾文者,英之講動植之學者也。承其家學,少之時,周歷瀛寰。凡殊品詭質之草木禽魚,裒集甚富。窮精眇慮,垂數十年,而著一書,曰《物種探原》。自其書出,歐美二洲,幾於家有其書,而泰西之學術政教,一時斐變。論者謂達氏之學,其一新耳目,更革心思,甚於奈端氏之格致天算,殆非虛言。其書謂:物類繁殊,始惟一本。其降而日異者,大抵以牽天系地之不同,與夫生理之常趨於微異;洎原遠流分,遂闊絕相懸,不可復一。然而此皆後天之事,因夫自然,馴致如是,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。其書之二篇為尤著,西洋綴聞之士,皆能言之,談理之家,摭為口實,其一篇曰:物競,又其一曰:天擇。物競者,物爭自存也;天擇者,存其宜種也。意謂民物於世,樊然並生,伺食天地自然之利矣。然與接為構民物。民物各爭,有以自存。其始也種與種爭,群與群爭,弱者常為強肉,愚者常為智役。及其有以自存而遺種也,則必強忍魁桀,捷巧慧,而與其一時之天時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。此其為爭也,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。習於安者,使之為勞,狃於山者,使之居澤,以是以與其習於勞、狃於澤者爭,將不數傳,而其種盡矣。物競之事,如是而已。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種,風氣漸革,越數百年數千年,消磨歇絕,至於靡有孑遺,如辨學家之古禽古獸是已。動植如此,民人亦然。民人者,固動物之類也,達氏總有生之物,標其宗旨,論其大凡如此。至於證闡明確,然有當於人心,則非親見其書者,莫能信也。此所謂以天演之學,言生物之道者也。

    斯賓塞爾者,亦英產也,與達氏同時。其書於達氏之《物種探原》為早出,則宗天演之術,以大闡人倫治化之事。號其學曰「群學」,猶荀卿言人之貴於禽獸者,以其能群也,故曰「群學」。凡民相生相養,易事通功,推以至於刑政禮樂之大,皆能群之性以生。又用近今格致之理術,以發揮修齊治平之事,精深微妙,繁富奧殫。其論一事,持一說,必根據理極,引其端於至真之原,究其極於不遁之效。於五洲殊種,由狉榛蠻夷,以至著號開明之國,揮斥旁推,什九罄盡。而於一國盛衰強弱之故,民德醇漓合衰之由,則尤三致意焉。殫畢生之精力五十年,而著述之事始蕆。其宗旨盡於第一書,名曰《第一義諦》,通天地人禽獸昆蟲草木以為言,以求其會通之理,始於一氣,演成萬物。繼乃論生學、心學之理,而要其歸於群學焉。夫亦可謂美備也已。斯賓塞爾全書而外,雜著無慮數十篇,而《明民論》、《勸學篇》二者為最著。《明民論》者,言教人之術也。《勸學篇》者,勉人治群學之書也。其教人也,以浚智慧、練體力、厲德行三者為之綱。其勉人治群學者,意則謂天下沿流討原,執因責果之事,惟群學為最難,非不素講者之所得與。故有國家者,其施一政,著一令,本以救弊防民也,而其究也,所期者,每或不成,而所不期者,常以忽至。至夫歷時久,而轉相因,其利害遷流,則有不可究詰者。格致之事不先,偏頗之私未盡,生心害政,未有不貽害家國者也。是故欲為群學,必先有事於諸學焉。不為數學、名學,則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,必然之數也;不為力學、質學,則不足以審因果之相生,功效之互待也。名數力質四者之學已治矣,然吾心之用,猶謹察於寡,而或熒於紛,僅察於近,而或迷於遠也,故必廣之以天地二學焉。蓋於名數得萬物之成法,力質得化機之殊能,尤必藉天地二學,各合而觀之,而後有以見物化之成跡。名數虛,於天地征其實力質分,於天地會其全,夫而後有以知成物之悠久,雜物之博大,與夫化物之蕃變也。雖然,於群學猶未也。蓋群者,人之積也,而人者官品之魁也。欲明生生之機,則必治生學;欲知感應之妙,則必治心學,夫而後乃可以及群學也。且一群之成,其體用功能,無異生物之一體小大,雖而官治相準。知吾身之所以生,則知群之所以立矣;知壽命之所以彌永,則知國脈之所以靈長矣。一身之內,形神相資;一群之中,力德相備。身貴自由,國貴自主。生之與群,相似如此。此其故無他,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。故學問之事,以群學為要歸。唯群學明,而後知治亂盛衰之故,而能有修齊治平之功。於乎!此真大人之學矣!

    不觀於坊者之為牆乎?與之一成之磚,堅而廉,平而正,火候得以大小若一,則無待泥水灰黏之用,不旋踵而數仞之牆成矣。由是以衛風雨,捍室家,雖資之數百年可也。使其為磚也,嶔(上山下欹)竵缺,小大不均,則雖遇至巧之工,亦僅能版以築之,成一糞土之牆而已矣。廉隅堅潔,持久不敗,必不能也。此凡積垛之事,莫不如此。唯其單也,為有法之形,則其總也,成有制之聚。然此猶人之所為也。唯天生物,亦莫不然。化學原質,自然結晶,其形制之窮巧極工,殆難思議,其形雖大小不同,而其為一晶之所積而成形,則雖折之至微,至於莫破。其晶之積面隅幕,無不似也。然此猶是金石之類而已。夫其動植之倫,近代學者,皆知太初質房為生之始,其含生蕃變之論,皆於此而已具。但其事甚賾,難與未嘗學者談。而其本單之法情性,以為其總之形,法性情,欲論其合,先考其分,則昭昭若揭,日月而行,亙天壤不刊之大例也。夫如是,則一種之所以強,一群之所以立,斷可識矣。蓋人民之大要三,而強弱存亡,莫不視此:一曰:血氣體力之強,二曰:聰明知慮之強,三曰:德行仁義之強。是以西洋觀化學治之家,莫不以民力、民智、民德三者,斷民種種高下,未有三者備,而民生不優,亦未有三者備,而國威不奮者也。反是而觀,夫苟其民契需恂{心},各奮其私,則其群將渙。以將渙之群,而與蟄悍多智、愛國保種之民遇,小則虜辱,大則滅亡。此不必干戈用以殺伐行也,磨滅潰敗,出於自然,載籍所傳,已不知凡幾,而未有文字之先,則更不知凡幾者也。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,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為第一大法,保種次之。而至生與種較,則又當捨生以存種,踐是道者,謂之義士,謂之大人。至於發政施令之間,要其所歸,皆以其民之力、智、德三者為準的。凡可以進是三者,皆所力行;凡可以退是三者,皆所宜廢;而又盈虛酌劑,使三者毋或致遍焉。西洋政教若是,其大者觀之,不過如是而已。

    由是觀吾中國今日之民,其力、智、德三者,固何如乎?往者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,區區數萬人之眾,一戰而剪我最親之藩屬,再戰而陪都動搖,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,四戰而威海之海軍矣。使曩者款議不成,則畿輔戒嚴,亦意中事耳。當此之時,天子非不赫然震怒也。思改弦而更張之,乃內之則殿樞府,以至六部九卿,外之則洎廿四行省之疆吏,旁皇咨求,卒無一人焉,足以勝禦侮折衝之任者。猛虎深山,徒虛論耳。兵連不及週年,公私掃地赤立,洋債而外,尚不能無憂閭閻,其財之匱也又如此。夫一國猶之一身也,脈絡貫通,官體相救,故擊其頭,則四支皆應,刺其腹,則舉體知亡。而南北雖屬一君,彼是居然兩戒;首善震矣,四海晏焉,視邦國之顛危,猶秦越之肥瘠。合肥謂「以北洋一隅之力,御倭人全國之師」,非過語也。此君臣勢散而相愛相保之情薄也。將不數學,士不數練,器不素儲。一旦有急,則蛾附蜂屯,授之以扞格不操之利器,曳兵而走,轉以奉敵。其一時告奮將弁,半皆無賴小人,覬覦所支囊項而已。至於臨事,且不知有哨探之用,遮萆之方。甚且不識方員古陳,大不宜於今日之火器,更無論部勒之精詳,與夫開闔之要眇者矣。即當日之怪謬,苟紀載其事而傳之,將皆為千載笑端,而吾民靦然,固未嘗以之為愧也。夫閫外之事,既如此矣,而閫內之事,則又何如?法弊之極,人各顧私,是以謀謨廟堂,佐上出令者,往往翹巧偽奸濁之行,以為四方則效。其間稍有意者,亦不過如息夫躬,所云「以拘馬齒保目所見」,而孰謂是區區者,之終不吾畀也!至於顧問獻替之臣,則不獨於時事大勢,瞢未有知,乃至本朝本國,其職分所應知者,亦未嘗少行其神慮。是故有時發憤論列,率皆啽(口臬)童騃,徒招侮虐,功罪得失,毀譽混淆。其有趨時者流,自許豪傑,則徒剽竊外洋之疑似,以熒惑主上之聰明。其猶不肖者,且竊幸事之糾紛,得以因緣為利,求才亟,則可僥倖而驟遷,興作多,則可居閒而自潤。嗟乎!此真天下士大夫之所親見。僕之為論,豈不然哉?夫人才者,民力、民智、民德三者之征驗也,求之有位之中,既如此矣。意或者沉伏摧廢,高舉遠引,而不可接與?乃吾轉而求之草野閭巷之間,則又消乏調亡,存一二於千萬之中,竟謂同無,何莫不可?然則神州九萬里,地四十京之民,此廓廓者,度土荒耳,是蚩蚩者,徒人滿耳。尚自冠帶之民,靈秀之種,周孔所教,禮義所治,諸君聊用自娛則可耳,何關人事也耶!且事之可憂可畏者,存乎其真,而一戰之勝敗,不足計也。使中國而為如是之中國,則當中東之事,微論敗也,就令邊畔不開,開而幸勝,然而自有識之士觀之,其為憂乃愈劇。何則?民力已荼,民智已卑,民德已薄故也,一戰之敗,何足雲乎!今雖有聖神用事,非數十百年,薄海知亡,君臣同德,痛鋤治而鼓舞之,將不足以自立。而歲月悠悠,四鄰眈眈,恐未及有為,已先作印度波蘭之續,將斯賓塞之術未施,而達爾文之理先信。矧甲午迄今者幾何時?天下所震興者幾何事?固諸君所共聞共見者耶!於乎!吾輩一身無足惜,如吾子孫與四百兆之人種何!天地父母,山川神靈,尚相茲下土民以克誘其衷,咸俾知奮。

    聞前言者,造而問予曰:甚矣先生之言,無異杞人之憂天墜也!今夫異族之為中國患,不自今日始也。自三代以汔漢朝,南北狺狺,互有利鈍。雖時見侵,無損大較,固無論已。魏晉不綱,有五胡之亂華,大河以北,淪於旃裘膻酪者蓋數百年。當是之時,哀哀黔首,衽革枕戈,不得休息,蓋幾靡有孑遺,耗矣!息肩於唐,載庶載富。而李氏末造,趙宋始終,其被禍乃尤烈。金源女真更盛迭。帝成吉斯汗崛起鄂諾,威憺歐洲。忽必烈汗薦食小朝,混一華夏,南奄身毒,北暨俄羅,幅員之大,古未有也。然而塊肉淪喪,不及百年,長城以南,復歸漢種。至國朝龍興,遼沈聖哲駕生,母我群黎,革明弊政,湛恩汪濊,蓋三百祀於茲矣。此皆著自古昔者也。其間遞嬗,要不過一姓之廢興,而人民則猶此人民,聲教則猶古聲教,是則即今無諱,損益可知。林林之總,詎無噍類!而吾子聳於達爾文之邪說,一將謂其無以自存,再則憂其無遺種,此何異眾人熙熙,方登春台,而吾子被發狂叫,白晝見魅之哉!不然,何所慮之怪誕不竟,獨不慮旁觀者之閔笑也?況夫昭代厚澤深仁,隆甚方永,景命未改,謳歌所歸,事又萬萬不至此。殷憂正所以啟聖,明耳,何直為此叫叫也!且而不見回部之土耳其乎?介乎俄與英之間,壞地日戲,其逼也,可謂至矣,然不聞其遂至於亡國滅種,四分五裂也,則又何居?吾子念之,物強者死之徒,事窮者勢必反,天道剝復之事,如反覆乎耳。安知今之所謂強鄰者,不先笑後號啕,而吾子漆歎嫠憂,所貶君自損者,不俯吊而仰賀乎?

    應之曰:唯唯,客所以祛吾惑者,不亦至乎!雖然,願請閒,得為客深明之。若客者,信所謂明於古而ㄙ於今,得其一而失其二者。姑無論客之所指為異族之非異族也。蓋天之大種四:黃白赭黑是已。北並乎西伯利亞,南襟乎中國海,東距之太平洋,西道乎崑崙,實黃種之所居也。其為人也,高顴而淺鼻,長目而張發。烏拉鹽澤以西,大秦舊壤,白種之所聚也。其為人也,碧眼而鬈發,隆額而深眶。越裳、交趾以南,東縈呂宋,西拂痕都,其間多島國焉,則赭種之民也。而黑種最下,亞非利加及繞赤以諸部,所謂黑奴是已。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也。檀君舊國,箕子所封;冒頓之先,降由夏後,客何疑乎?故中國遂古以還,乃一種之所居,實未嘗或滄於非類。第就令如客所譚,客尚不知種之相為強弱,其故有二:有蟄悍長大之強,有德慧術智之強;有以質勝者,有以文勝者。以質勝者,遊牧射獵之民是已。其國之君民上下,截然如一家之人,憂則相恤,難則相赴。生聚教訓之事,簡而不繁,騎射馳聘,雲屯飆散,旃毳肉酪,養生之具,益力而能寒。故其民樂戰輕死,有魁傑者,為之要約而驅使之,其勢可以強天下。雖然,強矣,而未進夫化也。若夫中國之民,則進夫化矣,而文勝之國也。耕鑿蠶織,城郭邑居,於是有禮樂刑政之治,有庠序學校之教。通功易事,四民肇分。其法令文章之事,歷變而愈繁,積久而益富。養生送死之資,無不具也,君臣上下之分,無不明也,冠婚喪祭之禮,無不舉也。故其民偷生而畏法,治之得其道則易以相安,治之失其道,亦易以日窳,是以及其末流,每轉為質勝者之所制。

    然而此中之安富尊榮,聲明文物,固遊牧射獵者所深慕,而遠不逮者也。故其既入中國也,雖名為之君,然數傳以後,其子若孫,雖有祖宗之遺令切誡,往往不能不厭勞苦而事逸樂,棄淳德而染澆風,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其不漸摩而與漢化者寡矣。蘇子瞻曰:「中國以法勝,而匈奴以無法勝。」然其無法也,始以自治則有餘,迨既入中國,而為之君矣,必不能棄中國之法,而以無法之治治之也,遂亦入於法,而同受其敝焉。此中國所以經累勝,而常自苦,其化轉以日廣,其種轉以日滋。何則?物固有無形之相勝,而親為所勝者,雖身歷其境,而尚未之或知也。然則取客之言,而深論之,則謂異族常受制於中國也可,不得謂異族制中國也。

    至於今之西洋,則與是不可同日而語矣。何則?彼西洋者,無法與法並用,而皆有以勝我者也。自其自由平等以觀之,則捐忌諱,去煩苛,決壅蔽,人人得其言,上下之勢,不相懸隔,君不甚尊,民不甚賤,而聯若一體者,是無法之勝也。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備而觀之,則人知其職,不督而辦,事至纖悉,莫不備舉,進退作息,皆有常節,無間遠邇,朝令夕改,而人不以為煩,則是以有法勝也。其鷙悍長大,既勝我矣,而德慧術知,又為吾民所遠不及。故凡其耕鑿陶冶,織絍牧畜,上而至於官府刑政,戰守、轉輸、郵置、交通之事,與凡所以和眾保民者,精密廣大,較吾中國之所有,倍蓰有加焉。其為事也,一一皆本諸學術,其為學術也,一一皆本於即物實測,層累階級,以造於至精至大之途,故蔑一事焉可坐論而不足起行者也。苟求其故,則彼以自由為體,以民主為用。一洲之中,散為七八,爭馳並進,以相磨礱,始於相忌,終於相成,各殫智慮,此既日異,彼亦月新,故若用法而不至受法之弊,此其所以為可畏也。往者中國之法與無法遇,故雖經累勝而常自存;今也彼亦以其法以與吾法選,而吾法乃頹隳朽蠹如此其敝也,則彼法日勝,而吾法日消矣。何則?法猶器也,猶道途也,經時久而無修冶精進之功,則格扞蕪梗者勢也。以格扞蕪梗而與修冶精進者並行,則民固將棄此而取彼者,亦勢也。此天演家所謂物競天擇之道,固如是也。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,有俛然不終日之勢者,固以此也。嗟乎!此豈徒客之甚恨哉?然而事既如此矣,則吾豈能塞耳塗目,而不為吾同胞有垂涕泣而一指其實也哉?

    且吾所謂無以自存,無以遺種者,豈必「死者國量,平澤若蕉」而後為爾耶?常使彼常為君而我常為臣,彼常為雄,而我常為雌,我耕而彼食其實,我勞而彼享其休,以戰則我常居先,出令則我常居後,彼且以我謂天之僇民,謂是種也,固不足以自由而治也。於是加束縛馳驟奴使而虜用之,俾吾之民智無由以增,吾力無由以奮,是蚩蚩者,長此困苦無聊之眾而已矣。夫如是,則去不自存而無遺種也,其間幾何。不然,夫豈不知其無噍類也,彼黑與赭,且常存於兩間矣,矧茲四百兆之黃也哉!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,其存也不如亡,亦榮辱貴賤,自由不自由之間異耳。

    客謂物強者勢死徒,事窮者勢反,固也。然不悟物之極也,固有其所由極,故勢之反也,亦有其所由反。善保其強,則強者正所以長存;不善用其柔,則柔者乃所以速死。彼《周易》否泰之數,老氏雄雌之言,固聖智之妙用微權,而非其事事聽其自至之謂也。不事事而所其自至,此太甲所謂:自作孽不可逭者耳,天固何嘗為不織者減寒,為不耕者減饑耶?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,則彼自謨罕默德設教以來,固以武健嚴酷,死同仇異之道,狃其民者也。故文不足,而質有餘,學術法度雖無可言乎,而勁悍勝兵,則尚足以有立,此所以雖介兩雄而滅亡猶未也,然而日削月侵,其存亦僅矣。此誠非暖姝愉懦,憚事如中國之民者,所援之以自廣也。悲夫!

    雖然,論國土盛衰強弱之間,亦僅疇其差數而已。夫自今日中國而視西洋,則西洋誠為強且富,顧謂其至治極盛,則又大謬不然之說也。夫古之所謂至治極盛者,曰:家給人足,曰:比戶可封,曰:刑措不用。之數者,皆西洋各國之所不能也。且豈僅不能而已,自彼群學之家言之,且恐相背而馳,去之滋遠焉。蓋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,必其民之無甚富,亦無甚貧,無甚貴,亦無甚賤。假使貧富貴賤過於相懸,則不平之鳴,爭心將作,大亂之故,常由此生。二百年來,西洋自測算格物之學大行,製作之精,實為亙古所未有。民生日用之機,殆無往而不用其機。加以電郵、汽舟、鐵路三者,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,歸之一二人掌握而有餘。此雖有益於民生之交通,而亦大利於奸雄之壟斷。壟斷既興,則民貧富貴賤之相懸滋益遠矣。尚幸其國政教之施,以平等自由為宗旨,所以強豪雖盛,尚無役使作橫之風,而貧富之差,則雖欲平之而終無術矣。中國之古語云:「富者越陌連阡,貧者無立錐之地」。「富者唾棄粱肉,貧者不厭糟糠」。至於西洋,則其貧者之不厭糟糠,無立錐之地,與中國差相若,而連阡陌,棄粱肉,固未足以盡其富也。夫在中國,言富以億兆計,可謂雄矣,而在西洋,則以京該梯載計者,不勝僂指焉。此其人非必勤勞賢智勝於人人也,仰機射利,役物自封而已。夫貧富不均如此,是以國財雖雄而民風不競,作奸犯科、流離顛沛之民,乃與貧國相若,而於是均貧富之黨興,毀君臣之議起矣。且也奢侈過深,人心有發任之患;孳乳甚速,戶口有過庶之憂。故深識之士,謂西洋教化不異唐花,語雖微偏,不為無見。至盛極治,固如此哉!

    然而此之為患,又非西洋言理財講群學者之所不知也。繼固合數國之賢者,聚數千百人之智慮而圖之,而率苦於無其術。蓋欲救當前之弊,其事存於人心風俗之間。夫欲貴賤貧富之均平,必其民皆賢而少不肖,皆智而無甚愚而後可,不則雖今日取一國之財產而悉均之,而明日之不齊又見矣。何則?樂於惰者不能使之為勤,樂於奢者不能使之為儉也。是故國之貧富強弱治亂者,其民力、民智、民德三者之微驗也,必三者既立而後其政法從之。於是一政之舉,一令之施,合於其智德力者存,違於其智德力者廢。當是之時,雖有英君察相,苟不自其本而圖之,則亦僅能補偏救弊,偷為一時之治而已矣,聽其自至,浸假將復其舊而由其常焉。且往往當其補救之時,本弊未去,而他弊叢然以生,偏於此者雖袪,而偏於彼者闖然更見。甚矣徒政之不足與為治也。往者英國常禁酒矣,而民之酗酒者愈多;常禁重利盤剝矣,而私債之息更重。瑞典禁貧民嫁娶不以時,而所謂天生子者滿街。法國反政之後,三為民主,而官吏之威權益橫。美國華盛頓立法之精,而苞苴賄賂之風,至今無由盡絕。善夫斯賓塞爾之言曰:「民之可化,至於無窮,惟不可期之以驟。」而吾孔子亦曰:「為邦百年,勝殘去殺」;又曰:「雖有王者,必世而後仁。」程子曰:「有關雎、麟趾之風,而後可以行周禮。」古今哲人,知此蓋審。故曰:欲知其合,先察其分。天下之物,未有不本單之形法性情,以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。是故貧民無富國,弱民無強國,亂民無治國。

    然則今有人於此,假令憤中國之積弱積貧,攘臂言曰:胡不使我為治?使我為治,天下事數著可了耳,十年以往,其庶幾乎!然則其道將奚由?彼將曰:中國之所以不振者,非法制之罪也,患奉行不力也。祖宗之盛憲具在,吾寧率由之而加實力焉。於是而督責之令行,刺舉之政興。如是而為之十年,吾決知中國之貧與弱,猶自若也。天下大勢,猶水之東流,夫已浩浩成江河矣,乃障而反之,使之在山,此人力所必不勝也。於是又有人,曰:法制者,聖人之芻狗,先王之遽廬也,一陳不可復用,一宿不可復留。宇宙大勢,既日趨於混同矣,不自其同於人者而為之,必不可也。方今之計,為求富強而已矣;彼西洋誠富誠強者也,是以今日之政,非西洋莫與師。由是於朝也則建民主,立真相;於野也則通鐵軌,開辨功。練通國之陸軍,置數十百艘之海旅,此亦近似而差強人意矣。然使由今之道,無變今之俗,十年以往,吾恐其效將不止貧與弱而止也。蓋一國之事,同於人身。今夫人身,逸則弱,勞則強者,固常理也。然使病夫焉,日從事於超距贏越之間,以是求強,則有速其死而已矣。今之中國,非猶是病夫也耶?且夫中國知西法之當師,不自甲午東事敗衄之後始也。海禁大開以還,所興廢者亦不少矣。譯署一也,同文館二也,船政三也,出洋肄業局四也輪船招商五也;製造六也;海軍七也;海署八也;洋操九也;學堂十也;出使十一也;辦務,十二也;電郵十三也;鐵路十四也。拉什數之,蓋不止一二十事。此中大半,皆西洋以富以強之基,而自吾人行之,則淮橘為積,若存若亡,不能實以其效者,則又何也?蘇子瞻曰:「天下之禍,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。上作而下不應,則上亦將窮而自止。」斯賓塞爾曰:「富強不可為也,政不足與治也。相其宜,動其機,培其本根,衛其成長,則其效乃不期而自立。」是故苟民力已,民智已卑,民德已薄,雖有富強之政,莫之能行。蓋政如草木焉,置之其地而發生滋大者,必其地之肥磽燥濕寒暑,與其種性最宜者而後可。否則,萎矬而已,再甚則僵槁而已。往者,王介甫之變法也,法非不良,意非不美也,而其效浸淫至於亡宋,此其故可深長思也。管、商變法而行,介甫之變法而敝,在其時之風俗人心,與其法之宜不宜而已矣。達爾文曰:「物各競存,最宜者立。」動植如是,政教亦如是也。

    夫如是,則今日中國之所宜為,大可見矣。夫所謂富強雲者,質而言之,不外利民云爾。然政欲利民,必自民各能自利始;民各能自利,又必自皆得自由始;欲聽其皆得自由,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;反是且亂。顧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,皆其力、其智、其德誠優者也。是以今日要政,統於三端:一曰:鼓民力,二曰:開民智,三曰新民德。夫為一弱於群強之間,政之所施,固常有標本緩急之可論。惟是使三者誠進,則其治標而標立;三者不進,則其標雖治,終亦無功;此捨本言標者之所以為無當也。雖然,其事至難言矣。夫今日中國之民,其力、智、德三者,苟通而言之,則經數千年之層遞積累,本之乎山川風土之攸殊,導之乎刑政教俗之屢變,陶鈞爐錘而成此最後之一境。今日欲以旦暮之為,謂有能淘洗改革,以求合於當前之世變,以自存於(亻匡)儴煩擾之中,此其勝負通窒之數,殆可不待再計而知之矣。然而自微積之理而觀之,則曲之為變,自有疾徐;自力學之理而明之,則物動有由,皆資外力。今者外力逼迫,為我權藉,變率至疾,方在此時。智者慎守力權,勿任旁奪,則天下事正於此乎而大可為也。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,其變動之速,遠之亦不過二百年,近之亦不過五十年已耳,則我何為而不奮發也耶!

    然則鼓民力奈何?今者論一國富強之效,而以其民之手足體力為之基,此自功名之士觀之,似為甚迂而無當。顧此非不佞一人之私言也,西洋言治之家,莫不以及為最急。歷考中西史傳所垂,以至今世五洲五六十國之間,貧富弱強之異,莫不於此焉肇分。周之希臘,漢之羅馬,唐之突厥,晚近之峨狄一種,莫不以壯俊長大,耐苦善戰,稱雄一時。而中土疇昔分爭之代,亦皆以得三河六郡為取天下先資。顧今或謂火器盛行,懦夫執靶,其效如壯士惟均,此真無所識知之論也。不知古今器用雖異,而有待於驍猛堅毅之氣則同。且自腦學大明,莫不知形神相資,志氣相動,有最勝之精神而後有最勝之智略。是以君子小人勞心勞力之事,均非體氣強健者不為功。此其理吾古人知之,故庠序校塾,不忘武事,壺勺之儀,射御之教,凡所以練民筋骸,鼓民血氣者也。而孔孟二子皆有魁桀之姿。彼古之希臘、羅馬人亦知之,故其阿克德美之中,莫不有津蒙那知安屬焉,而拍拉圖乃以駢脅著號。至於近世,則歐羅化國,日鰓鰓然以人種日下為憂,操練形骸,不遺餘力。飲食養生之事,醫學所詳,日以精審,此其事不僅施之男子已也,乃至婦女亦莫不然。蓋母健而後兒肥,培其先天而種乃進也。去歲日本行之,《申報》論其練及婦女,不知所云。嗟夫,此真非以裹腳為美之智之所與也!故中國禮俗,其貽害民力而坐令其種日偷者,由法制學問之大,以至於飲食居處之微,幾於指不勝指。而沿習至深,害效最著者,莫若吸食鴉片、女子纏足二事,此中國朝野上之近臣大難變者也。然而夷考其實,則其說有不盡然者。今即鴉片一端而論,則官兵士子,禁例原所未用。假令天子觀察二品以諸公,所謂至吏,必其不染者而後用之,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屬,如是而轉相察藩臬,察郡守,察州縣,州縣察佐貳,學臣之察士,將帥之察兵,亦用是術焉,務使所察者,人數至簡,以期必周。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實力行之,則官兵士子之染祛。官兵士子之染祛,則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,必不可以為官兵士子也,則自愛而求進者必不吸食。夫如是,則吸者日少,俟其既少,然後著令禁之,舊染漸去,新染不增,三十年之間可使鴉片之害盡絕於天下。至於纏足,本非天下女子之所樂為也,拘於習俗而無敢畔其範圍而已。假令一日者,天子下明詔,為民言纏足之害,且曰:繼自今,自某年女子而纏足,吾其毋封。則天下之去其疾者,猶熱之去燎而寒之去也。夫何難變之與有。夫變俗如是二者,非難行也,不難行而不行者,以為無與國是民生之利病而已。而熟知種以之弱,國以之貧,兵以之窳,胥於此焉階之厲耶!是鴉片、纏足二事不早為之所,則言變法者,皆空言而已矣。

    其開民智奈何?今夫尚學問者,則後事功,而急功名者,則輕學問。二者交失,其實則相資而不可偏廢也。顧功名之士多有,而學問之人難求,是則學問貴也。東土之人,見西國今日之財利,其隱賑流溢如是,每疑之而不信;迨親見而信矣,又莫測其所以然;及觀其治生理財之多術,然後知其悉歸功於亞丹斯密之一書,此泰西有識之公論也。是以製器之備,可求其本於柰端;舟車之神,可推其原於瓦德;用靈之利,則法拉第之功也;民生之壽,則哈爾斐之業也。而二百年學運昌明,則又不得不以柏庚氏之摧掏廓清之功為稱首。學問之士,倡其新理,事功之士,竊之為術,而大有功焉。故曰:民智者,富強之原。此懸諸日月不刊之論也。顧彼西洋以格物致知為學問本始,中國非不爾雲也,獨何以民智之相越乃如此耶?或曰:中國之智慮運於虛,西洋之聰明寄於實,此其說不然。自不佞觀之,中國虛矣,彼西洋尤虛;西洋實矣,而中國尤實者,不在虛實之間也。夫西洋之於學,自明以前,與中土亦相埒耳。至於晚近,言學則先物理而後文詞,重達用而薄藻飾。且其教子弟也,尤必使自竭其耳目,自致其心思,貴自得而賤因,喜善疑而慎信,故其名數諸學,則藉以教致思窮理之術;其力質諸學,則假以導觀物察變之方,而其本事,則筌蹄之於魚兔而已矣。故赫胥黎曰:「讀書得智,是第二手事,唯能以宇宙為我簡編,名物為我文字者,斯真學耳。」此西洋教民要術也。而回觀中國則何如?夫朱子以即物窮理釋格物致知是也;至以讀書窮理言之,風斯杜下矣。且中土之學,必求古訓。古人之非,既不能明,即古人之是,亦不知其所以是。記誦詞章既已誤,訓詁註疏又甚拘,江河日下以至於今日之經義八股,則適足以破壞人才,復何民智之開之與有耶?且也六七齡童子入學,腦氣未堅,即教以窮元極眇之文字,事資強記,何裨靈襟?其中所恃以開浚神明者,不外區區對偶已耳。所以審核物理,辨析是非者,胥無有焉。以是為學,又何怪制科人十九鶻突於人情物理,轉不若農工商賈之有時而當也。今之蒿目時事者,每致歎於中國讀書人少;自我觀之,如是教人,無寧學者少耳。今者物窮則變,言時務者,人人皆言變通學校,設學堂,講西學矣。雖然,謂十年以往,中國必收其益,則又未必然之事也。何故?舊制尚存,而榮途未開也。夫如是,士之能於此深求而不券厭者,必其無待而興,即事而樂者也。否則刻棘之業雖苦,市駿之賞終虛,同輩知之則相忌,門外不知則相妄,幾何不廢然反也!是故欲開民知,非講西學不可;欲講實學,非易立選舉之法則,開用人之塗,而廢八股、試帖、策論諸制科不可。

    至於新民德之事,尤為三者之最難。今微論西洋教宗如何,然而七日來復,必有人焉聚其民而耳提面命之,而其所以為教之術,則顯之以帝天之嚴,重之以求生之論。人無論王侯君公,降以至於窮民無告,自教而觀之,則皆為天之赤子,而平等之義以明。平等義明,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勸於為善。今夫「上帝臨汝,勿貳爾心」、「相在爾室,尚不愧於屋漏」者,大人之事而君子之所難也;而西洋小民,但使信教誠深,則夕朝惕乾,與吾之大人君子無所異。內省不疚,無惡於志,不為威惕,不為利疚,此誠教中常義,而非甚瑰琦絕特之行者也。民之心有所主,而其為教有常,故其效能如此。至於吾民,則姑亦無論學校已廢久矣,即使尚存如初,亦不過擇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。至於窮簷之子,編戶之氓,則自襁褓以至成人,未嘗間有孰教之者也。孟子曰:「飽食暖衣,逸居而無教,則近於禽獸。」夫飽食暖衣之民,無教尚如此。則彼饑寒逼驅,救死不瞻者,當何如乎?後義先利,詐偽奸欺,固其所耳。曩甲午之辦海防也,水底碰雷與開花彈子,有以鐵滓沙泥代火藥者。洋報議論,謂吾民以數金錙銖之利,雖使其國破軍殺將,辱地傷師不顧,則中國今日之敗衄,他日之危亡,不可謂為不幸矣。此其事足使聞者發指,顧何待言!然諸君亦嘗循其本而為求其所以然之故與?蓋自秦以降,為治雖有寬苛之異,而大抵皆以奴虜待吾民。雖有原省,原省此奴虜而已矣;雖有燠咻,燠咻此奴虜而已矣。夫上既以奴虜待民,則民亦以奴虜自待。夫奴虜之於主人,特形劫勢禁,無可如何已耳,非心悅誠服,有愛於其國與主,而共保持之也。故使形勢可恃,國法尚行,則齅靴剺面,胡天胡帝,揚其上於至高,抑其已於至卑,皆力為之;一旦形勢既去,法所不行,則獨知有利而已矣,共起而挺之,又其所也,復何怪乎!今夫中國之罵詬人也,罵曰畜牲,可謂極矣。而在西人則莫須有之詞也。而試入其國,而罵人曰無信之誑子,或曰無勇之怯夫,則朝言出口而挑鬥相死之書已暮下矣。何則?彼固以是為至辱,而較之畜牲萬萬有加焉,故寧相死而不可以並存也。而我中國,則言信行果僅成硜硜小人,君子弗尚也。蓋東西二洲,其風尚不同如此。苟求其故,有可言也。

    西之教平等,故以公治眾而貴自由。自由,故貴信果。東之教立綱,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親。尊親,故薄信果。然其流弊之極,至於懷詐相欺,上下相遁,則忠孝之所存,轉不若貴傳果者之多也。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愛於其國若主,而赴公戰如私仇者,則亦有道矣。法令始於下院,是民各奉其所主之約,而非率上之制也;宰相而下,皆由一國所推擇。是官者,民之所設,以厘百工,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,撫我虐我,皆非所論者矣。出賦以庀工,無異自營其田宅;趨死以殺敵,無異自衛其室家。吾每聞英之人言英,法之人言法,以至各國之人之言其所生之國土,聞其名字,若我曹聞其父母之名,皆肫摯固結,若有無窮之愛也者。此其故何哉?無他,私之以為已有而已矣。

    是故居今之日,欲進吾民之德,於以同力合志,聯一氣而御外化,則非有道焉使各私中國不可也。顧處士曰:「民不能無私也,聖人之制治也,在合天下之私以為公。」然則使各私中國奈何?曰:設議院於京師,而令天下郡縣各公舉其守宰。是道也,欲民之忠愛必由此,欲教化之興必由此,欲地利之盡必由此,欲道路之辟、商務之興必由此,欲民各束身自好而爭濯磨於善必由此。於呼!聖人復起,不易吾言矣!

    此三者,自強之本也,不如是則雖有伊尹、呂尚為之謀,吳起、李牧為之戰,亦將寢衰寢滅,必無有強之一日決也。雖然,無亦有其標者焉。然則治標奈何?練兵乎?籌餉乎?開辦乎?通鐵道乎?興商務乎?曰:是皆可為。有其本則皆立,無本則終廢。自甲午以來,海內樊然並興者亦已眾矣,其效何若?其有益於強之數與否,識時審勢之士將能言之,無假鄙人深論者也。雖然,有一事焉,自僕觀之,則為標之所最亟而不可稍或遼緩者也。其事維何?曰:必朝廷除舊布新,有一二非常之舉措,內有以慰薄海臣民之深望,外有以破敵國侮奪之陰謀,則庶幾乎其有豸耳。不然,是瑣瑣者,雖百舉措無益也。善夫吾友新會梁啟超之言曰:「萬國蒸蒸,大勢相逼,變亦變也,不變亦變也。變而變者,變之權操諸己;不變而變者,變之權讓於人。」《傳》曰:「無滋他族,實逼處此。」願天下有心人三復斯言而早為之所焉可耳。

    ○論世變之亟

    嗚呼!觀今日之世變,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。夫世之變也,莫知其所由然,強而名之曰運會。運會既成,雖聖人無所為力,蓋聖人亦運會中之一物。既為其中之一物,謂能取運會而轉移之,無是理也。彼聖人者,特知運會之所由趨,而逆睹其流極。唯知其所由趨,故後天而奉天時;唯逆睹其流極,故先天而天不違。於是裁成輔相,而置天下於至安。後之人從而觀其成功,遂若聖人真能轉移運會也者,而不知聖人之初無有事也。即如今日中倭之構難,究所由來,夫豈一期一夕之故也哉!嘗謂中西事理,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,莫大於中之人好古而忽今,西之人力今以勝古;中之人以一治一亂、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,西之人以日進無疆,既盛不可復衰,既治不可復亂,為學術致化之極則。蓋我中國聖人之意,以為吾非不知宇宙之為盡藏,而人心之靈,苟日開瀹焉,其機巧智能,可以馴致於不測也。而吾獨置之而不以為務者,蓋生民之道,期於相安相養而已。夫天地之物產有限,而生民之耆欲無窮,孳乳浸多,鐫日廣,此終不足之勢也。物不足則必爭,而爭者人道之大患也。故寧以止足為教,使各安於樸鄙顓蒙,耕鑿焉以事其長上,是故春秋大一統者,平爭之大局也。秦之銷兵焚書,其作用蓋亦猶是。降而至於宋以來之制科,其防爭尤為深且遠。取人人尊信之書,使其反覆沉潛,而其道常在若遠若近、有用無用之際。懸格為招矣,而上智有不必得之憂,下愚有或可得之慶,於是舉天下之聖智豪傑,至凡有思慮之倫,吾頓八弦之綱以收之,即或漏吞舟之魚,而已曝腮斷耆,頹然老矣,尚何能為推波助瀾之事也哉!嗟乎!此真聖人牢籠天下,平爭泯亂之術,而民力因之以日窳,民智因之以日衰。其究也,至不能與外國爭一旦之民命,則聖人計慮之所不及者也。雖然,使至於今,吾為吾治,而跨海之汽舟不來,縮地之飛車不至,則神州之眾,老死不與異族相往來。富者常享其富,貧者常安其貧。明天澤之義,則冠履之分嚴;崇柔讓之教,則囂凌之氛泯。偏災雖繁,有補苴之術;萑苻雖夥,有剿絕之方。此縱難言郅治乎,亦用相安而已。而孰意患常出於所慮之外,乃有何物泰西其人者,蓋自高顙深目之倫,雜處此結衽編發之中,則我四千年文物聲明,已渙然有不終日之慮。逮今日而始知其危,何異齊桓公以見痛之日,為受病之始也哉!

    夫與華人言西治,常苦於難言其真。存彼我之見者,弗察事實,輒言中國為義禮之區,而東西朔南,凡吾王靈所弗屆者,舉為犬羊夷狄,此一蔽也。明識之士,欲一國曉然彼此之情實,其議論不得不存是非之公。而淺人怙私,常詈其譽仇而背本,此又一敝也。而不知徒塞一己之聰明以自欺,而常受他族之侵侮,而莫與誰何。忠愛之道,固如是乎?周孔之教,又如是乎?公等念之,今之夷狄,非猶古之夷狄也。今之稱西人者,曰彼善會稽而已,又曰彼擅機巧而已。不知吾今茲之所見所聞,如汽機兵械之倫,皆其形下之粗跡,即所謂天算格致之最精,亦其能事之見端,而非命脈之所在。其命脈何雲?苟扼要而談,不外於學術則黜偽而崇真,於刑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。斯二者,與中國理道初無異也。顧彼行之而常通,吾行之而常病者,則自由不自由異耳。

    夫自由一言,真中國歷古聖賢之所深畏,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。彼西人之言曰:惟天生民,各具賦畀,得自由者乃為全受。故人人各得自由,國國各得自由,第務令無相侵損而已。侵人自由者,斯為逆天理,賊人道。其殺人傷人及盜蝕人財物,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。故侵人自由,雖國君不能,而其刑禁章條,要皆為此設耳。中國理道與西法最相似者,曰恕,曰絜矩。然謂之相似則可,謂之真同則大不可也。何則?中國恕與絜矩,專以待人及物而言。而西人自由,則於及物之中,而實寓所以存我者也。自由既異,於是群異叢然而生。粗舉一二言之:則如中國最重三綱,而西人首明平等;中國親親,而西人尚賢;中國以孝治天下,而西人以公治天下;中國尊主,而西人隆民;中國貴一道而同風,而西人喜黨居而州處;中國多忌諱,而西人眾譏許。其於財用也,中國重節流,而西人重開源;中國追淳樸,而西人求驤虞。其接物也,中國美謙屈,而西人務發舒;中國尚節文,而西人樂簡易。其於為學也,中國誇多識,而西人尊新知。其於禍災也,中國委天數,而西人恃人力。若此之倫,舉有以中國之理相抗,以並存於兩間,而吾實未敢遽分其優拙也。

    自勝代末造,西族已通。迨及國朝,梯航日廣。馬嘉尼之請不行,東印度之師繼至。道咸以降,持驅夷之論者,亦知其必不可行,群喙稍息,於是不得已而連有廿三口之開。此郭侍郎所謂:「大地氣機,一發不可復遏。士大夫自怙其私,求抑遏天地已發之機,未有能勝者也。」自蒙觀之,夫豈獨不能勝之而已,蓋未有不反其禍者也,惟其遏之逾深,故以禍之發也愈烈。不見夫激水乎?其抑之不下,則其激也不高。不見夫火藥乎?其塞之也不嚴,其震也不迅。三十年來,禍患頻仍,何莫非此欲遏其機者階之厲乎?且其禍不止此。究吾黨之所為,蓋不至於滅四千年之文物,而馴致於瓦解土崩,一渙而不可復收不止也。此真泯泯者,知慮所萬不及知,而聞斯之言,未有不指為奸人之言,助夷狄恫喝而扇其焰者也。夫為中國之人民,謂其有自滅同種之為,所論毋乃太過?雖然,待鄙言之。方西人之初來也,持不義害人之物,而與我構難,此不獨有識所同疑,即彼都人才,亦至今引為大詬者也。且中國蒙累朝列聖之庥,幅員之廣遠,文治之休明,度越前古。游其宇者,自以謂橫目冒而之倫,莫我貴也。乃一旦有數萬里外之荒服島夷,鳥言夔面,飄然戾止,叩關求通,所請不得,遂而突我海疆,虜我官宰,甚而至焚燬宮闕,震驚乘輿。當是之時,所不食其肉而寢其皮者,力不足耳。謂有人焉,伈伈俔俔,低首下心,講其事而咨其術,此非病狂無恥之民,不為是也。是故道咸之間,斥洋務之汗,求驅夷之策者,智雖囿於不知,術或操其已促,然其人謂非忠孝節義者徒,殆不可也。然至於今之時,則大異矣。何以言之?蓋謀國之方,莫善於轉禍而為福,而人臣之罪,莫大於苟利而自私。夫士生今日,不睹西洋富強之效者,無目者也。謂不講富強,而中國自可以安;謂不用西洋之術,而富強自可致;謂用西洋之術,無俟於通達時務之真人才,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為此。然則印累綬若之徒,其必矯尾厲角,而與天地之機為難者,其用心蓋可見矣。善夫!姚郎中之言曰:「世固有寧視其國之危亡,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貴。」故推鄙夫之心,固若曰:危亡危亡,尚不可知;即或危亡,天下共之。吾奈何令若輩志得,而自退處無權勢之地乎?孔子曰:「苟患失之,無所不知。」故其端起於士大夫之怙私,而其禍可至以亡國滅種,四分五裂,而不可收拾。由是觀之,僕之前言,過乎否耶?噫!今日倭禍特肇端耳。俄法英德,旁午調集,此何為者?此其事尚待深言也哉?尚忍深言也哉!《詩》曰:「其何能淑,載胥及溺。」又曰:「瞻烏靡止。」心搖意郁,聊復云云,知我罪我,聽之閱報諸公。

○救亡決論

    天下理之最明,而勢所必主者,如今日中國不變法則必亡是已。然則變將何先?曰:莫於廢八股。夫八股非自能害國也,害在使天下無人才。其使天下無人才奈何?曰:有大害三:其一害曰:錮智慧。今夫生人之計慮智識,其開也,必由粗以入精,由顯以至奧,層累階級,腳踏實地,而後能機慮通達,審辨是非。方其為學也,必無謬悠影響之談,而後其應事也,始無顛倒支離之患。何則?其所素習者然也。而八股之學大異是。垂髫童子,目未知菽粟之分,其入學也,必先課之以《學》《庸》《語》《孟》,開宗明義,明德新民,講之既不能通,誦之乃徒強記。如是數年之後,行將執簡操觚,學為經義,先生教之以擒挽之死法,弟子資之於剽竊以成章。一文之成,自問不知何語。迨夫觀風使至,群然挾免冊,裹餅餌,逐隊唱名,俯首就案,不違功令,皆足求售,謬種流傳,羌無一是。如是而博一衿矣,則其榮可以誇鄉里;又如是而領鄉薦矣,則其效可以覬民社。至於成貢士,入詞林,則其號愈榮,而自視也亦愈大。出宰百里,入主曹司,珥筆登朝,公卿跬步,以為通天地人之謂儒。經朝廷之賓興,蒙皇上之親策,是朝廷固命我為儒也。千萬旅進,人皆鎩羽,我獨乘龍,是冥冥中之鬼神,又許我為儒也。夫朝廷鬼神皆以我為儒,吾真為儒,且真為通天地人之儒。從此天下事來,吾以半部《論語》治之足矣,又何疑哉!又何難哉!做秀才時無不能做之題,做宰相時自無不能做之事,此亦其所素習者然也。謬妄糊塗,其曷足怪?

    其二害曰:壞心術。揆皇始創為經義之意,其主於愚民與否,吾不敢知。而天下後世所以樂被其愚者,豈不以聖經賢傳,無語非祥,八股法行,將以「忠信廉恥」之說漸摩天下,使之胥出一途,而風俗亦將因之以厚乎?而孰知今日之科舉,其事效反於所期,有斷非前人所及料者。今姑無論試場大弊,如關節、頂替、倩槍、聯號,諸寡廉鮮恥之尤,有力之家,每每為之,而未嘗稍以為愧也。請第試言其無弊者,則孔子有言: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」,故言止於所不知,固學者之大戒也。而今日八股之士,乃真無所不知。夫無所不知,非人之所能也。顧上既如是求之,下自當以是應之。應之奈何?剿說是已。夫取他人之文詞,腆然自命為己出,此其人恥心所存,固已寡矣。苟緣是而僥倖,則他日掠美作偽之事愈忍為之,而不自知其為可恥。然此猶其臨場然耳。至其用功之日,則人手一編,號曰揣摩風氣。即有一二聰穎子弟,明知時尚之日非,然去取所關,苟欲求售,勢必俯就而後可。夫所貴於為士,與國家養士之深心,豈不以矯然自守,各具特立不詭隨之風,而後他日登朝,乃有不苟得不苟免之概耶!乃今者,當其做秀才之日,務必使之習為剿竊詭隨之事,致令羞惡是非之心,旦暮梏亡,所存濯濯。又何怪委贄通籍之後,以巧宦為宗風,以趨時為秘訣。否塞晦盲,真若一邱之貉。苟利一身而已矣,遑惜民生國計也哉!且其害不止此。每逢春秋兩闈,闈內外所張文告,使不習者觀之,未有不欲股弁者。逮親見其實事,乃不徒大謬不然,抑且變本加厲。此奚翅當士子出身之日,先教以赫赫皇言,實等諸濟竅飄風,不關人事,又何怪他日者身為官吏,刑在前而不栗,議在後而不驚。何則?凡此又皆所素習者然也。是故今日科舉之事,其害不止於錮智慧,壞心術,其勢且使國憲王章漸同糞土,而知其害者,果誰也哉?

    其三害曰:滋游手。楊子雲有言:「言,心聲也;書,心畫也。」故知言語文字二事,系生人必具之能。人不知書,其去禽獸也,僅及半耳。中國以文字一門專屬之士,而西國與東洋則所謂民之眾,降而至於婦女走卒之倫,原無不識字知書之人類。且四民並重,從未嘗以士為獨尊,獨我華人,始翹然以知書自異耳。至於西洋理財之家,且謂農工商賈皆能開天地自然之利,自養之外,有以養人,獨士枵然,開口待哺。故士者,固民之蠹也。唯其蠹民,故其選士也,必務精,而最忌廣;廣則無所事事,而為游手之民,其弊也,為亂為貧為弱。而中國則後車十乘,從者百人,孟子已肇厲階。至於今日之士,則尚志不聞,素餐等誚。十年之間,正恩累舉,朝廷既無以相待,士子且無以自存。棫樸叢生,人文盛極。若以孫伯符殺丹陽太守坐無所知者例之,則與當塗公卿,皆不容於堯舜之世者也。況夫益之以保舉,加之以捐班,決疣潰癰,靡知所屆。中國一大豕也,群虱總總,處其荃蹄曲隈,必有一日焉,屠人操刀,具湯沐以相待,至是而始相吊也,固已晚矣。悲夫!

    夫數八比之三害,有一於此,則其國鮮不弱而亡,況夫兼之者耶!今論者將謂八比取士,固未嘗誠負於國家,彼自明以來用之矣,其所致之賢哲巨公,指不勝屈,宋蘇軾常論之矣。果循名責實之道行,則八比亦何負於天下?此說固也,然不知利祿之格既懸,則無論操何道以求人,皆有聰明才智之儔入其彀。設國家以飯牛取士,亦將得寧戚、百里大夫;以牧豕取士,亦將得卜式、公孫丞相。假當日見其得人,遂以此為科舉,則諸公以為何如?夫科舉之士,為國求才也,勸人為學也。求才為學二者,皆必以有用為宗。而有用之效,征之富強;富強之基,本諸格致。不本格致,將無所往而不荒虛,所謂「蒸砂千載,成飯無期」者矣。彼蘇氏之論,取快一時,蓋方與溫公、介甫立異抵戲,又何可視為篤論耶!總之,八股取士,使天下消磨歲月於無用之地,墮壞志節於冥昧之中,長人虛驕,昏人神智,上不足以輔國家,下不足以資事蓄。破壞人才,國隨貧弱。此之不除,徒補苴罅漏,張皇幽眇,無益也,雖練軍實、講通商,亦無益也。何則?無人才,則之數事者,雖舉亦廢故也。舐糠及米,終致危亡而已。然則救之之道當何如?曰:痛除八比而大講西學,則庶乎其有鳩耳。東海可以回流,吾言必不可易也。

    難者曰:夫八股錮智慧,壞心術,滋游手,積將千年之弊,流失敗壞,一旦外患馮陵,使國家一無可恃。欲戰則憂速亡,忍恥求和,則恐寢待浸滅。當是之時,其宜改弦更張,不待言矣。惟是處存亡危急之秋,待學問以成功,將何殊播谷飼蠶,俟獲成獻功,以救當境饑寒之患。道則是矣,於塗無乃迂乎?今先生論救亡而以西學格致為不可易,夫格致何必西學,固吾道《大學》之始基也,獨其效若甚賒,其事若甚瑣。朱晦翁《補傳》一篇,大為後賢所聚訟。同時陸氏兄弟,已有逐物破道之譏。前明姚江王伯安,儒者之最有功業者也,格窗前一竿竹,七日病生。其說謂「格」字當以孟子格君心之非,及今律格殺勿論諸「格」字為訓,謂當格除外物,而後有以見良知之用,本體之明。此尤事功無待格致之明證,而先生謂富強以格致為先務,蒙竊惑之。其說得詳聞與?

    應之曰:不亦善乎,客問之也。夫中土學術政教,自南渡以降,所以愈無可言者,孰非此陸王之法階之厲乎!以國朝聖祖之聖,為禹、文以後僅見之人君,亦不過挽之一時,旋復衰歇。蓋學術末流之大患,在於徇高論而遠事情,尚氣矜而忘實禍。夫八股之害,前論言之詳矣。而推而論之,則中國宜屏棄弗圖者,尚不止此。自有制科來,士之捨於進梯榮,則不知所事學者,不足道矣。超俗之士,厭制藝則治古文詞,惡試律則為古今體;鄙摺卷者,則爭碑板篆隸之上游;薄講章者,則標漢學考據之赤幟。於是此追秦漢,彼尚八家,歸、方、姚、劉,惲、魏、方、龔,唐祖李、杜,宋禰蘇、黃;七子優孟,六家鼓吹。魏碑晉帖,南北派分,東漢刻石,北齊寫經。戴、阮、秦、王,直闖許、鄭,深衣幾幅,明堂兩個。鐘鼎校銘,珪琮著考,秦權漢日,穰穰滿家。諸如此倫,不可殫述。然吾得一言以蔽之,曰:無用。非真無用也,凡此皆富強而後物阜民康,以為怡情遣日之用,而非今日救弱救貧之切用也。其又高者曰:否否,此皆不足為學。學者所以修己治人之方,以佐國家化民成俗而已。於侈陳禮樂,廣說性理。周、程、張、朱,關、閩、濂、洛。學案幾部,語錄百篇。《學蔀通辨》,《晚年定論》。關學刻苦,永嘉經制。深寧、東發,繼者顧、黃,《明夷待訪》、《日知》著錄。褒衣大袖,堯行舜趨。訑訑聲顏,距人千里。灶上驅虜,折篁笞羌。經營八表,牢籠天地。夫如是,吾又得一言以蔽之,曰:無實。非果無實也,救死不瞻,宏願長賒。所托愈高,去實滋遠。徒多偽道,何裨民生也哉!故由後而言,其高過於西學而無實;由前而言,其事繁於西學而無用。均之無救危亡而已矣。

    客謂處存亡危急之秋,務亟圖自救之術,此意是也。固知處今而譚,不獨破壞人才之八股宜除,與凡宋學漢學,詞章小道,皆宜且束高閣也。即富強二言,且在所後,法當先求何道可以救亡。惟是申陸王二氏之說,謂格致無益事功,抑事功不俟格致,則大不可。夫陸王之學,質而言之,則直師心自用而已。自己為不出戶可以知天下,而天下事與其所謂知者,果相合否?不逕庭否?不復問也。自以為閉門造車,出而合轍,而門外之轍與其所造之車,果相合否?不齟齬否?又不察也。向壁虛造,順非而澤,持之似有故,言之若成理。其甚也,如驪山博士說瓜,不問瓜之有無,議論先行蜂起,秦皇坑之,未為過也。蓋陸氏於孟子,獨取良知不學、萬物皆備之言,而忘言性求故、既竭目力之事,唯其自視太高,所以強物就我。後世學者,樂其徑易,便於惰窳敖慢之情,遂群然趨之,莫之自反。其為禍也,始於學術,終於國家。故其於己也,則認地大民眾為富強,而果富強否,未嘗驗也;其於人也,則神州而外皆夷狄,其果夷狄否,未嘗考也。抵死虛懦,未或稍屈。然而天下事所不可逃者,實而已矣,非虛詞飾說所得自欺,又非盛氣高言所可持劫也。迨及之而知,履之而艱,而天下之禍,固無救矣。勝代之所以亡,與今之所以弱者,不皆坐此也耶!前車已覆,後軫方遒,真可歎也!若夫詞章一道,本與經濟殊科,不妨放達,故雖極蜃樓海市,惝恍迷離,皆足移情遣意。一及事功,則淫遁波邪,生於其心,害於其政矣;苟且粉飾,出於其政者,害於其事矣。而中土不幸,其學最尚詞章,致學者習與性成,日增怊慢。又況以利祿聲華為準的,苟務悅人,何須理實,於是怊慢之餘,又加之以險躁,此與武侯學以成才之說,奚啻背道而馳。僕前謂科舉破壞人才,此又其一者矣。

    然而西學格致,則其道與是適相反。一理之明,一法之立,必驗之物事。物事而皆然,而後定之為不易。其所驗也貴多,故博大;其收效也必恆,故悠久;其究極也,必道通為一,左右逢原,故高明。方其治之也,成見必不可居,飾詞必不可用,不敢絲毫主張,不得稍行武斷,必勤必耐,必公必虛,而後有以造其至精之域,踐其至實之途。迨夫施之民生日用之間,則據理行術,操必然之券,責未然之效,先天不違,如土委地而已矣。且西士有言:凡學之事,不僅求知,未知求能,不能已也。學測算者,不終身以窺天行也;學化學者,不隨在而驗物質也;講植物者,不必耕桑;講動物者,不必牧畜。其絕大妙用,在有以練智慮,而操心思,使習於沉者不至為浮,習於誠者不能為妄。是故一理來前,當機立剖,昭昭白黑,莫使聽熒。凡夫恫疑虛猖,荒渺浮誇,舉無所施其伎焉者,得此道也,此又《大學》所謂「知至而後意誠」矣。且格致之事,以道眼觀一切物,物物平等,本無大小、久暫、貴賤、善惡之殊。莊生知之,故曰道在屎溺,每下愈況。王氏窗前格竹,七日病生之事,若與西洋植物家言之,當不知幾許軒渠,幾人齒冷。且何必西士,即如其言,則《豳詩》之所歌,《禹貢》之所載,何一不足令此子病生。而聖人創物成能之意,明民前用之機,皆將由此熄矣。率天下而禍實學者,豈非王氏之言與?

    且客過矣。西學格致,非迂途也,一言救亡,則將捨是而不可。今設有人於此,自其有生而來,未嘗出戶,但能讀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,《八索》、《九邱》,而於門以外之人情物理,一無所知。凡舟車之運轉流行,道裡之險易澀滑,巖牆之必壓,坎陷之至凶,摘埴索塗,都忘趨避,甚且不知虎狼之可以食人,鴆毒之可以致死。一旦為事勢所逼,置此子於肩摩轂擊之場,山巔水涯之際,所不殘毀僵仆者,其與幾何?知此則知中國,由今之道,無變今之俗,欲求不亡之必無幸矣。蓋欲救中國之亡,則雖堯、舜、周、孔生今,捨班孟堅所謂通知外國事者,其道莫由。而欲通知外國事,則捨西學洋文不可,捨格致亦不可。蓋非西學洋文,則無以為耳目,而捨格致之事,將僅得其皮毛,眢井瞽人,其無救於亡也審矣。且天下唯能者可以傲人之不能,唯知者可以傲人之不知;而中土士大夫,怙私恃氣,乃轉以不能不知傲人之能與知。彼乘騏驥,我獨騎驢;彼駕飛舟,我偏結筏,意若謂彼以富強,吾有仁義。而回顧一國之內,則人懷穿窬之行,而不自知羞;民轉溝壑之中,而不自知救。指其行事,誠皆不仁不義之由。以此傲人,羞惡安在!一旦外患相乘,又茫然無以應付,狂悖違反,召敗蘄亡。孟子曰:「不仁而可與言,則何亡國敗家之有?」夫非今日之謂耶!

    且客謂西學為迂途,則所謂速化之術者,又安在耶?得毋非練軍實之謂耶?裕財賦之謂耶?制船炮開辨產之謂耶?講通商務樹畜之謂耶?開民智正人心之謂耶?而之數事者,一涉其流,則又非西學格致皆不可。今以層累階級之不可紊也,其深且遠者,吾不得與客詳之矣。今姑即其最易明之練兵一端言之可乎?今夫中國,非無兵也,患在無將帥。中國將帥,皆奴才也,患在不學而無術。若夫愛士之仁,報國之勇,雖非自棄流品之外者之所能,然尚可望由於生質之美而得之。至於陽開陰閉,變動鬼神,所謂為將之略者,則非有事於學者焉必不可。即如行軍必先知其地,知地必資圖繪,圖繪必審測量,如是,則所謂三角、幾何、推步諸學,不從事焉不可矣。火器致人,十里而外;為時一分,一機炮可發數百彈,此斷非徒袒奮呼、迎頭痛擊者,所能決死而幸勝也。於是則必講台壘濠塹之事,其中相地設險,遮扼鉤連,又必非不知地不知商功者所得與也。且為將不知天時之大律,則暑寒風雨,將皆足以破軍;未聞遵生之要言,則疾疫傷亡,將皆足以損眾。二者皆紮營駐地,息息相關者也。乃至不知曲線力學之理,則無以盡炮准來復之用;不知化學漲率之理,則無由審火棉火藥之宜;不講載力、重學,又烏識橋樑營造?不講光電氣水,又何能為伏椿旱雷與通語探敵諸事也哉?抑更有進者,西洋凡為將帥之人,必通知敵國之語言文字,苟非如此,任必不勝。此若與吾黨言之,愈將發狂不信者矣。若夫中國統領伎倆,吾亦知之:不知道裡而迷惑,則傳問驛站之馬伕;欲探敵人之去來,則暫雇本地之無賴。尤可哭者,前某軍至大同,無船可渡,爭傳州縣辦差;近某軍扎新河,海嘯忽來,淹死兵丁數百。是於行軍相地,全所不知。夫用如是之將領,使之率兵向敵,吾國不亡,亦云幸矣!尚何必以和為辱也哉?且夫兵之強弱,顧實事何如耳,又何必如某總兵所稱,銅頭鐵額如蚩尤,驅使虎豹如巨無霸。中國史傳之不足信久矣,演義流布,尤為惑世誣民。中國武夫識字,所恃為韜略者,不逾此種。無怪今日營中,多延奇門遁甲之家,冀實事不能,或仰此道制勝。中國人民智慧,蒙蔽龠陋,至於此極,雖聖人生今,殆亦無能為力也。哀哉!

    議者又謂:自海上軍興以來,二十餘年,師法西人,不遺餘力者,號以北洋為最,而臨事乃無所表見如此,然則曷貴師資?此又耳食之徒,不考實事之過也。自明眼人觀之,則北洋實無一事焉師行西法。其詳不可得言,姑舉一端為喻。曩者法越之事,北洋延幕德酋數十人,洎條約既成,無所用之,乃分遣各營,以為教習。彼見吾軍事多不可者,時請更張。各統領惡其害己也,群然噪而逐之。上游籌所以慰安此數十人者,於是乎有武備學堂之設。既設之後,雖學生年有出入,尚未聞培成何才,更不聞如何器使,此則北洋練兵練將,不用西法之明征。夫盜西法之虛聲,而沿中土之實弊,此行百里者所以半九十里也。於呼!其亦可悲也已!然此不具論。論者見今日練兵,非實由西學之必不可耳。至於阜民富國之圖,則中國之治財賦者,因於西洋最要之理財一學,從未問津,致一是雲為,自虧自損,病民害國,暗不自知。其士大夫亦因於此理不明,故出死力與鐵路機器為難,自遏利原,如今日京師李福明一案,尤足令人流涕太息者也。不知是二事者,乃中土真不容緩之圖,富強所基,何言有損?果其有損,則東西兩洋其貧弱而亡,固已久矣。《淮南子》曰:「櫛者墮發而櫛不止者,為墮者少而利者多也。」彼唯有見於近而無見於遠,有察於寡而無察於多,肉食者鄙,端推此輩。中國地大民眾,誰曰不然,地大在外國乃所以強,在中國正所以弱;民眾在外國乃所以富,在中國正所以貧。救之之道,非造鐵道用機器不為功;而造鐵道用機器,又非明西學格致必不可。是則一言富國阜民,則先後始終之間,必皆有事於西學,然則其事又曷可須臾緩哉!

    約而論之,西洋今日,業無論兵、農、工、商,治無論家、國、天下,蔑一事焉不資於學。錫彭塞《勸學篇》嘗言之矣。繼今以往,將皆視物理之明昧,為人事之廢興。各國皆知此理,故民不讀書,罪其父母。日本年來立格致學校數千,所以教其民,而中國忍此終古,二十年以往,民之愚智,益復相懸,以與逐利爭存,必無幸矣。記曰:「學然後知不足。」公等從事西學之後,平心察理,然後知中國從來政教之少是而多非。即吾聖人之精意微言,亦必既通西學之後,以歸求反觀,而後有以窺其精微,而服其為不可易也。夫中國以學為明善復初,而西人以學為修身事帝,意本同也。唯西人謂修身事帝,必以安生利用為基,故凡遇中土旱干水溢,饑饉流亡,在吾人以為天災流行,何關人事,而自彼而觀,則事事皆我人謀之不臧,甚且謂吾罪之當伐,而吾民之可吊,而我尚傲然弗屑也,可不謂大哀哉!嗟嗟!處今日而言救亡,非聖祖復生,莫能克矣。聖祖當本朝全盛之日,賢將相比肩於朝,則垂拱無為,收視穆清,宜莫聖祖若矣!而乃勤苦有用之學,研察外國之事,亙古莫如。其所學之拉體諾,即今之辣丁文,西學文字之祖也。至如天算、兵法、醫藥、動植諸學,無不講,亦蔑不精。廟謨所垂,群下莫出其右,南齋侍從之班,以洋人而被侍郎卿銜者,不知凡幾,凡此皆以備聖人顧問者也。夫如是,則聖者日聖,其於奠隆基致太平也何難。不獨制藝八股之無用,聖祖早已知之,即如從祀文廟一端,漢人所視為絕大政本者,聖祖且以為無關治體,故不許滿人得鼎甲,亦不許滿人從祀孔子廟廷,其用意可謂遠矣。而其所以不廢猶行者,知漢人民智之卑,革之不易,特聊順其欲而已。然則聖祖之精神默運,直至二百年而遙。而有道曾孫,處今日世變方殷,不追祖宗之活精神,而守祖宗之死法制,不知不法祖宗,正所以深法祖宗。致文具空存,邦基隉杌,甚或廟社以屋,種類以亡,孝子慈孫,豈願見此!曩己丑、庚寅之間,祈年殿與太和門,數月連毀。一所以事天,一所以臨民,王者之大事也!災異至此,可為寒心,然安知非祖宗在天靈爽,默示深恫也哉!總之,驅夷之論,既為天下所廢而不可行,則不容不通知外國事。欲通知外國事,自不容不以西學為要圖。此理不明,喪心而已。救亡之道在此,自強之謀亦在此。早一日變計,早一日轉機,若尚因循,行將無及。彼日本非不深惡西洋也,而於西學,則痛心疾首、臥薪嘗膽求之。知非此不獨無以制人,且將無以存國也。而中國以惡其人,遂以並廢其學,都不問利害是非,此何殊見仇人操刀,遂戒家人勿持寸鐵;見仇人積粟,遂禁弟子不復力田。於呼,其慎甚矣。雖然,吾與客皆過矣。運會所趨,豈斯人所能為力。天下大勢,既已日趨混同,中國民生,既已日形狹隘,而此日之人心世道,真成否極之秋,則窮變通久之圖,天已諄諄然命之矣。繼自今中法之必變,變之而必強,昭昭更無疑義,此可知者也。至變於誰氏之手,強為何種之邦,或成五裂四分,抑或業歸一姓,此不可知者也。吾與客茫茫大海,飄飄兩萍,委心任運可耳,又何必容心於鼠肝蟲臂,而為不祥之金也哉!客言下大悟,奮袖低昂而去。

    ○論八股存亡之關係

    抽繭而為絲,績麻而為縷,至易絕矣,及其織以為布帛,而欲獨抽其一縷,則全幅為之壞。一拳之石,盈尺之木,至易舉矣及其建而為橋樑屋宇,而欲獨去其一石一木,則全工為之傾,無他,彼此相織而定,相倚而固,求僅取其一而不能也。此在庶事且然,況乎國家之大政,行之千祀,天下之士大夫,莫不奉以為歸,則天下事之與相織相倚者,固已久矣,乃一旦而去之,欲其無後言無後患,無一出一入反覆,勢亦甚難。今者皇上發德音,下明詔,改八股為策論,薄海臣民固無不頌朝廷之明聖,即東西諸與國,亦莫不據此為維新伊始,而生其敦憚之心,誠千載一時之盛也。但非常之原,黎民所懼,必有不知朝廷之至計,私憂竊歎,以為教宗宜保,古制宜存,而以復用八股為望者。故為梳節源流,明證積習,以見廢八股者,正所以復古保教,庶於維新之政,未嘗無一蚊一虻之勞焉。

    昔孔子有以見天下之至賾,而觀其會通,以行其典禮,端門受命後制百王,其教有微言,有大義,所謂中人以上,中人以下者也。傳微言之學者,有子、子思、孟子;傳大義之言者,曾子仲弓荀子。此二派者,孔子之時,便日參商,迨及末流,截然相反。孟子言性善,荀子言性惡。孟子稱堯舜,荀子法後王。孟子論孔子,推本於春秋,荀子言孔子,推本於禮。此其大端矣,若其小節,更僕難數。孟子既沒,公孫丑、萬章之徒,不克負荷,其道無傳。荀子身雖不見用,而其子弟韓非、李斯等,大顯於秦。秦人之政,壹聽非斯,漢人因之,遂有今日。漢世六經家法,強半為荀子所傳,而傳經諸老師,又多故秦傳士,則其學必為荀子之學無疑。故先秦兩漢皆蘭陵之學,而非孔子之宗子也。

    漢人學經既篤,每行一事,必求合於六藝之文。哀平之間,新都得政,因緣外戚,遂覬非常,然必附會經文,始足以箝盈廷之口。求之古人,惟有周公可以附合。爰使製作偽經,隨文竄入,力有不足,假借古書。古人削竹為書,漆書其上,今之一卷,古可專車。是所工也多,故傳書甚少,其轉徙也艱,故受毀甚易,其為費也不資,故白屋之士不能得書者甚眾。以此三者,故圖書悉萃於秘府矣。歆既親典中書,便得意仰揚,縱懷點竄,凡所欲作,悉托於經,出以示人,但謂此石渠之秘藉,非民閒有也,人孰不從而信之?即不見信,又孰從而難之?況有君權,潛為驅督,於鴻都大學,承用其書,奉為大師,視為家法。新之既夷,光武不能廢其學,壹猶高祖代秦不能黜荀學也。自是以往,放於有唐,服鄒魯之服,吟詩書之文者,舉不能出其範圍之外。故自東漢至唐,皆紹休之學,而於孔子無與也。

    教宗文例,二教相遇,其始必相爭,其後必相化。其相爭也,教宗因之而盛。其相化也,教宗因之而衰。自金人入夢,白馬東來,始譯者《四十二章經》,《遺教經》,始來者,拔摩騰竺法蘭耳。更歷魏晉至南北朝,隋唐之間,其法大盛。文章如海,魁碩如鯽,宏深浩渺,不可端倪。自貴至賤,自智至愚,莫不身命歸依,稱揚讚歎。儒術視之,瞠乎後焉。然而其時之儒者,雖無大豪傑,然與緇流相抗行,顧皆能自守古人之章句,斤斤於訓詁名物中以終其身,從未有羨釋氏之繁昌,欲竊其唾余以張皇己教者。蓋六代隋唐間,惟為老莊者,洋自恣。至儒之為儒,釋之為釋,皆從委曲繁重中來。其依於事物,不便相遷就也。唐之中葉,曹溪應化大暢宗風,直指人心,謂不誦經不持律,見性便可成佛,此其說其便於不學之人,人遂翕然歸之。五宗既奧,法周沙界,佛教之傳,於焉日廣。佛教之力,遂於是日衰。中更五季,戎馬侵陵,兩漢風流,一時並絕。而惟趙州夾山之倫,尚能吁禪門之焰,為當世之所重。故禪宗之學,當世士大夫,尚多習其說者。宋興天下初定,士大夫乃稍從事於學問,而耆宿盡矣。乃出私智,瀏覽詩書,其本時不漸漬於禪學者多,及讀儒書,見有與禪相似者,不禁渙然冰釋,怡然理順,自以為得不傳之學於遺經,而不暇考兩漢經師家法若何也。斯時又因唐與西北西南諸國相通既久,波斯猶太之古學,流入中國,其學既不即亡,又不足以自立,遂俱併入於神仙家。諸儒又得而習之,乃兼斯三家,揉為一說,以立教宗。當其初不過其徒尚之,並世賢達,眉山臨川之流,均退有後言,不能大行於世也。南宋以來,日以浸盛。新安既出,才力博大,志節清純,足以舉其所學,宋學於是傳焉。自宋元之季,以及明初,乃詔非朱子注不讀。故自宋迄今,皆紫陽之學,而於孔子之教無與也。

    由斯以觀,由孔子而有荀子,由荀子而有新師,而有濂洛,其於聖人之道,是耶非耶,吾不得而知之矣。然而天地之運,無往不復,一陰一陽之為道,一文一質之為世。孔子之道,剝極於有明,而國初顧閻錢戴諸儒,已由名物制度,以求東京之學。中葉以後,莊劉龔魏諸儒,又眾群經大義,以求西京之學。以是卜之,他日必有更進西京,以求六藝者。橢圓之道,亦殆將返矣。徒以八股未去,挾進士以為重,橫塞宇內,蔽障聰明,大道之行,至今為梗。此西京東京兩宋之儒者所不及料也。

    ○論支那之不可分

    今瓜分之大略已定,近鄰久欲得河北一帶;黃河以南,有德自膠向西而笑;法又欲得嶺南滇黔;因是而英本不願得土地者,亦不得不收長江兩岸。是勢垂成,而阻力不生,尚何不可之有乎?不知吾所謂不可者,非今不能分也,慮分之無一善法可以處之耳。為支那既不能自存,若任一國獨吞之,則倍加強大,患其將並全球,故不得不出於剖分。此深於均勢之學者,所慮未嘗不是。特惜彼知其一,而不知其二,見其顯而未見其隱耳。其地既大,彼此不同,南如腹腴,富饒而柔弱,北如骨幹,瘠苦而剛強,今英得大江南北,似最便宜矣,而不知非但英為失計,即德法亦僅看頃刻花耳。先雖瓜分,後必仍歸於獨吞,欲均勢而卒不得均,其併吞全球之患,非但仍在,且實速之。此由於但見今日之支那,未嘗遠取其三千年來之史事,參合考證之,斯不悟有此隱伏之大患矣。

    支那如今疆土之廣,古所未有。自東三省兩蒙古迄青海,凡在長城外者,雖人種不一,前代總稱以北狄,內地則別為中原。三千年來,凡遇戰事,只有漢唐二朝偶得逐北出塞十里,然尚有不可盡信,取其近年之紀載以證之,即可見其多虛誇矣。若除此兩朝,則中原之被北蹂躪,真更僕難數。蓋北狄之勇戰,固天性也。今滿蒙皆逸居無事也,此乃喇嘛佛法毒之,且亦閱二百餘年,而始有然。正如猩猩被酒醉臥,童子亦足縛之,若醒而氣力復原,即起噬人如故矣。

    然則使強國撫有此眾,革除舊習,悉以其政振作之,益以歐之兵法器具,更以可殺克兵居後驅使衝鋒,豈有不欲南則南,欲西則西者哉?以他國同此兵法器具,而無此輕生敢死之眾,豈得謂能敵乎?抑謂彼素睥睨諸國者,肯坐擁此強兵,守此瘠地,而終不動乎?此吾所謂瓜分支那,實速其併吞全球者也。

    或者曰:當前之分法,既不可矣,何不改其兵法,以經易緯,操刀自北向南,依經度直剖之,庶各國均有南北,不患偏矣。曰:此法吾亦思之熟矣,非但各國以其所處之因利乘便,為計有必不能然者。即使能之,竟將支那之高山大川,使數國皆有干涉,無可分明劃界,易起爭端,而又極難設守,則亦必不可行也。

    曰然則奈何?曰:橫分直分,無一可者,則惟有反求諸不分矣。曰不分之策孰任之?曰此英日與美所當共任也。夫德法既甘為後烹之走狗矣。若奧與義,又未足語此,英日不待言,即美亦不可以別洲自恃。未有既先並亞,且次並歐,而終不並美,以混一全球者也。

    曰何以能使其不分?曰此必三國聯合,明揭八字於支那曰:代御外侮,逼改內政。此八字非但不可有缺,且不可如待土耳其之浮游作輟。其御外侮之法,三國多熟猜矣,惟改內政,恐有未澈底蘊者,則請代舉三正三附之最要,曰,首在刪朝儀,而定君權附焉。支那之上下相蒙,致如此不堪者,皆朝儀之無理為害,而君權則因無限,反成無權也。次於清官守,而變科舉附焉,又次於核財賦,而增常祿附焉。先以此,而余可次第舉行。夫然後支那幸賴以存,五洲各國因之而永存。

    ○中俄交誼論

    今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:「中國聯俄非計之善,俄人之結交中國,恐不可恃。」嗚呼!此在憂深慮遠之士,悼內政之不修,懼外交之不固,因以危言悚論,自相警發,初非有所疾於俄人也。然揆之事勢,按之情理,平心而論,今日中國之結納俄國,與俄人之親愛中國,皆出事勢之必然,而又為情理之所當然者也。

    夫泰西各國通道與吾華也,其貿易之商人,與傳道之教士,唐宋以來,後先繼至,至明季而始盛。然皆其人民之自為,而非奉有國王之命。其奉國王之命而遣使於中國者,實以俄國為最先。順治十二年聘使一至,十七年聘使再至。其至也皆繼有國書,攜有方物。至於康熙,其交益密,我亦遣使赴俄。如康熙二十七年,則有索額圖、佟國綱之行,五十一年則有圖理琛之行,是其交際往來之獨先於中國也如此。泰西各國之互市於吾華也,康熙中葉荷蘭首請,英人繼至,以澳門為逆旅,而交易於粵之黃埔,往來於浙之舟山。然道光廿二年以前,各國皆未有約章。其特命大臣會議界約、市約者,亦以俄為最先。康熙二十八年,則有黑龍江之約,雍正五年、乾隆五十七年,則有恰克圖之約。至嘉慶朝,又特設庫倫辦事大臣,掌蒙古與俄貿易之事,疆場之役,一彼一此,商賈往來,不絕於道,其立約互市之獨先於諸國也又如此。夫所謂鄰國者,必其壤地毗連,人民錯處,若車有輔,彼此相依。泰西諸國,若英、若法、若德,其於吾華也,皆遠隔重洋,如風馬牛之不相及。近雖英人入緬,而雲南接英,法人入越,而廣西接法,然猶不過一隅之地,講信修睦,尚易為功。至於俄,西自蔥嶺、帕米爾,東至黑龍江、吉林二省,綿亙萬有餘裡,國界則經緯之線相厲,民居則雞犬之聲相聞,雖在陌路,有如兄弟。是其土地密邇,異於諸國也又如此。抑又聞之,國與國相交之道,必以信義相將,不諭盟約,即有交涉齟齬,亦復彼此婉商,敦誠相見,不稱干戈,而後乃為和好之實據。然自道咸以來,英、法、美諸國,一則有廣東之役,再則有江、浙之役,三則有天津、北京之役,四則有越南、閩海之役,或虜我疆臣,或奪我要隘,或逼我上京,或毀我藩服,雖以日本之同洲同種,猶忍以一朝之忿,反顏相加,以致覆我舟師,割我行省。獨俄人自立約以來二百餘年,未交一兵,未折一矢,雖於鹹同之間,乘回匪之亂,入據伊犁,然崇厚已宿之諾,卒應曾侯之請,還吾故土,衣裳之會,匕鬯不驚。是其和好久長,異於諸國也又如此。夫交際既久,則情以相引而長;國土交互,則事以相習而狎;兵戎不見,則一切猜忌之心,備虞之事,又以相親相暱而忘。故吾謂今日中國之結納俄國,實出於事勢之必然者此也。

    然此猶第就往事而言也,試再論近事。乙未之夏,中日一罷戰,《馬關條約》既成,各國袖手旁觀,一詞莫贊,此固局外之理宜然,吾非以此為諸國咎也。然俄人約法、德二國,仗義執言,歸我遼東數郡之地,日人飲恨在骨,每飯不忘。夫俄人豈不知市惠於中國,則必開罪於日本,而顧毅然行此而不顧者,倘真所謂代人受過者,是耶?非耶?即今海內士論,局外閒評,莫不以俄人索還遼東,謂其自私自利。其言曰:「日人既得遼東,勢必極意經營,則俄人南下之謀,不能復遂。俄人之意,以為不如寄之中國,則將來俄之取東三省也,若拉朽摧枯,無煩合力,直不啻為外府之寄耳。」嗚呼!為如是言者,其是非情偽,吾且不暇深求。然天下立言之公理,但當就事論事。必欲舉未來之事,而為逆詐,億不信,以自托於識微知幾之列,則吾人足之所履,何往非危地,首之所戴,何處無險象,但能居安思危,居夷慮險,則固不必時時以不肖之心度人也。且即如向者之論,謂俄人用心果是如此,則必中國之決不能自強,而後其術可行。然俄亦安能預計中國之決不自強耶?如其果不能自強,則豈惟俄人,若英、若法、若德、若美、若日本,苟提一旅之師,即皆足以致吾之死命。又豈惟東三省?若閩粵、若江浙、若雲貴、四川,苟有一方之警,即皆足以啟外人之戎心,而獨於還我遼東之俄人,竊竊然疑之,不以為德,反以為仇。就事論事,亦可謂不近人情者矣。上年李中堂之使俄也,覲其皇帝,謁其親王宰相外部,無不以中國之變法自強相勖。俄使吳王答聘來華,禮儀之隆,情文之備,為向來外國使臣所未有。道出天津,以千二百金捐贈俄文館,為學生膏伙之資,本年湖北告荒,駐津領事書思齊君,率其旅津官商,合捐五百金,以為賑濟,其君民上下之間,與我儀文情意,有如膠漆。夫德之大者既如此,惠之小者又如彼,食薺必甘,誰謂荼苦,飲醇而醉,豈雲鴆毒。故吾謂今日中國之結納俄國,不特事勢之必然,而又為情理之當然者此也。

    然此猶第就我於俄人而言也,試再論俄人之於我。俄之建國也,西自波羅的海,東至庫頁島,橫跨二洲,其西土與歐洲諸國,若瑞典、若丹麥、若德、若奧、若土耳其,水絡山聯,犬牙相錯,防禦之計,節節不能疏,亦刻刻不能懈。環伺強鄰,一舉一言,易成媒孽。獨吾中國,論安言計,動稱聖人,載瞻戶庭,不勤遠略,故俄自中亞細亞以來,與吾萬里連疆,得以經營之暇,積寸累銖,從容佈置。建水師於海參崴,而爭太平洋之利,築鐵路於悉畢利,而握大陸之權,實惟有中國之雅重,始足成俄人之壯志。假使圖們之江,易以為君士但丁之峽;蒙回之界,易而為德奧之鄰,則俄東顧之憂,其能晏然而已乎?此則論其事勢,而不能不親中國者,其故一也。康熙二十八年,中俄黑龍江之界約二:其一則以格爾必齊河為界,循河上流,由大興安嶺以至於海,凡嶺南一帶,流入黑龍江之溪河,皆屬於我,嶺北一帶之溪河,皆屬於俄。一則以額爾古納河為界,河之南岸屬中,河之北岸屬俄。自康熙以迄道鹹二百餘年,未渝盟約,至咸豐八年而分界之議起,將軍弈山與俄使木裡斐兵福會勘定約,俄使以防英為辭,屯兵江左,而謂兩國界址,自河北比奈嶺東至額爾古納河,入黑龍江、烏蘇里江、松花江至海,沿河各岸,一半可屬中國,一半可屬俄國。朝廷顧念邦交,不願以疆場之役,輕開邊釁。至咸豐十一年,中俄大臣會同定界立約,一如前請,由是黑龍江以北,烏蘇裡河以東,皆為俄土。是役也,俄無亡矢遺鏃之費,而坐收數千里之地。東海水師之埠,由此而興,伯利鐵路之工,由此而創,金河林礦產之利,由是而饒。是中國之有德於俄,而俄之受於中國也如此。夫吾嘗稽之西史矣,一千七百九十五年,俄人得波蘭之九省,而布、奧分之。一千八百五十四年,俄人得土耳其之數城,而英、法爭之。又皆勞師動眾,糜餉曠時,或數世之經營,或頻年之血戰,幸而後得,猶且得不償失。其視中國之彬彬禮讓,孰德孰怨,俄人雖口不言恩,而心固知感。此又揆之情理,而不能不親愛中國者,其故二也。

    東西悉畢爾鐵路者,環球各國所驚心而注目者也,然俄人原勘之基,自赤塔折而東北,經阿穆爾省循黑龍江北岸,跨外興安顧以至伯利,其間河流間阻,山徑崎嶇,費既不資,而曠日久持,未能剋期蕆事。自中國許其假道,然後由赤塔折而東南,經尼布楚入黑龍江省,經齊齊哈爾入吉林,以達於彼土。費省而功捷,成路既速,收效自先。將來與中國關外之路,輪軌相接,然後發軔歐西,擊轂西東,汽車南下,得與英、德、美、日諸國爭太平洋之利權。由是言之,今日因中國之通融而得鐵道之捷徑,將來又必藉中國之贊成,以為鐵路之出路,其所得利益,豈淺鮮哉?即就今日造路而論,人工則出之三省之客民,糧食則取之松花之兩岸,土地則購之八旗之田莊屯戶,一有齟齬,動成冰炭,是不但與吾朝廷有互為維持聯絡之誼,即下至民間,一尺之土,一畝之糧,一夫一婦之手足,亦復隨地隨時,有息息相關之理。是俄人之於中國,不特與上交,又當與下交,此又考其事勢情理,而不能不親愛者,其故三也。由是言之,我以是施,人以是報,人以是求,我以是應;中俄交誼之親之密,宜為朝野之所共見,豪傑之所默許矣。

    然而悼時憫物之士,皇皇惴惴,若陟虎尾,履於春冰,抑若今日中國與俄聯,明日中國即為俄有。或私居而竊歎,或大聲而疾呼,僉謂國家外交之策,不宜如此。嗚呼!俄人之處心積慮以待中國,未必果如時論之甚,而時論之不滿於聯俄,亦豈真與俄人有所仇恨。此其中有消息焉。謀國者盍一深求其故,而亟思所以善其後耶?善其後將奈何?曰,今日之中國,不但當聯俄,且當法俄。夫取法於人者,必其政教風俗,與吾相近,而後因時利導,其事為可幾。及今地球君權無限之國,獨我與俄羅斯、土耳其三國耳。夫君權之重輕,與民智之淺深為比例。論者動言中國宜減君權、興議院,嗟呼!以今日民智未開之中國,而欲效泰西君民並王之美治,是大亂之道也。

    然中俄同為君主之治,而一強一弱,一富一貧,懸絕如此,此其故安在哉?吾向者嘗讀西史矣,俄自唐咸通三年,其主魯立克起兵波羅的海畔,撫有俄土,至於明季萬曆,此七百餘年中,農桑礦產,製造工藝,水陸武備之事,一切未興,或雖興而猶未備未善也。其間一受希臘之創,而國王依國耳被戕;繼受蒙古之逼,而王及諸藩臣役貢獻於可汗者,四百餘年,卒受波蘭、瑞典之侵伐虜掠,而喪師失地,幾至亡國。蓋昔日之俄,艱難險阻,瀕於亂亡,幸而後存者屢矣。以吾今日之中國較之,其存亡危急之情形,尚不至如元明間之俄之甚也。自大彼得起於孤孽之中,操心虜患,始以隱憂啟聖,多難興邦,而又得賢師蘇格蘭人美伊秀阿斯者,為之保傅。方彼得之幼也,其師延法國人累甫卜得者,教以武事為嬉戲。一日彼得讀其所授書,泫然泣下曰:「凡茲文事武備,皆勝於我,何我國不早講求,以至弱如此。」即選童稚五十人,練習武藝,已亦為兵號為戲隊,而聘外國之諳習戎者為教師,其後卒以此勝土耳其,名震歐亞。然大彼得求治之心,方興而未有艾也,慨然曰:「俄俗粗悍,不通文化,非與諸國往還,不足以長見聞易政俗,而其事又非朕親往不為功。」其時俄之廷臣,相率伏闕上書,謂王宜端拱法宮,徐為化導,遠適異域,恐蹈危機,且用外國法,則諸事均不便。此與吾今日中國朝貴之論,亦無以異也。然大彼得行志已決,不為浮論所惑,即寄其國事於累甫卜得等數人,於一千六百九十七年四月命使臣三人,前赴各國,而王即易服雜於隨從之中,至荷蘭、蘇格蘭、倫敦各處。學造船於賽戴買,學醫於路依格,學格致於徵得生,學算學天文於法格勝。又遣新兵三隊,一往荷蘭,以習制小船;一往意大利,以學造巨艦;一往日耳曼,以演練操兵。其後聞警回國,削平大難,卒踐帝位。二十餘年之間,益輿地六省,增海口二埠,造戰船三百餘艘,練陸兵二十萬人,鑄巨炮一萬四千餘尊,雄視歐洲,所向無敵。而復廣招商賈,盛興工藝,建海部於都城,設巡捕於郡邑,創格物之院,立印書之局。至其臨薨遺命十四事,猶斤斤以富強詔其苗裔。蓋俄國之盛興以有今日也,實自大彼得始。

    夫二百數十年以前之俄,其民之粗鄙,國之危弱,大小臣工之拘泥譾陋,猶甚於今日之中國。則吾今日既毅然決然以聯俄之政策,又曷不以大彼得之心為心,大彼得之政為政,屈九重之駕,觀列國之風,內興文治,外修武備,求它人之所以文明,以去吾之粗鄙;求它人之所以強盛,以救吾之危弱;求它人之所以開化,以革吾之拘泥譾陋。果如是也,不特俄人之交可以歷久而不渝,即泰東西各國亦將從容揖讓,消弭兵戎之禍於無形無聲之中,而不至以一國之危機,動全球之殺氣。苟猶是以幸得與國偷安旦夕為心也,萬一變起風雲,事機交迫,人為我謀,必不如其自為謀也之切,爾時雖欲親我愛我,而其勢有所不能,則固不得以交之不終,為他人咎矣。

    夫人不自立者無朋,國不自立者無與,此古今天下之公理也。今中國目前自救之策既出於聯俄,則將來自強之策,即當法俄以全聯俄之誼。然而俄人東海水師之船二十餘艘,而我北海之水師何如?俄人黑龍江上下游之炮台兵庫軍隊林立,而我江吉二省之兵防何如?俄人滿洲之鐵路,定議而後,即陸續興工,而我關外已造未成之路,且慮完工之經費無出,而自奉達吉之鐵路又何如?此第就與吾相交相接之一隅而論列比較之也。若其全國之規模,則更無論矣。其權力相去,大小懸絕,至於如此。雖俄之親我愛我,不恥下交,吾獨不自愧也哉!吾獨不自愧也哉!知自愧則知所以自慮矣,知自慮則知所以自謀矣!

    ○書本報譯報後

    本報首例登論說,今年自刊《上皇帝書》九篇後,忽忽八九十日未有所言也。蓋自去冬德人占略膠州海灣以來,譬如天海無風,一謳不見,忽有巨浪突起其間,則四周水面,皆不能平,此浪未消,彼浪又起,指顧之間,便已雲垂水立,雖有智士不能料其終也。德人唐突膠澳,敗萬國平權大局。俄人、英人、法人接踵而起,斯時天下之事,波委雲屬,不知其成敗之何歸;天下之言,蜩螗羹沸,不知其是非之何定。微特中國上下,胸無把握。即在歐洲,同一洲也,而此國之論與彼國殊絕;同一國也,而此黨之論與彼黨殊絕;甚且同一黨也,而今日之論,又與昨日之論殊絕。千轉萬變,不可端倪。雖不必皆出彼中政府之心,而天下事必先起於人心,發乎眾議,而後成為國政。故即此時之一話一言,入於有心人之耳,均可以觀世變之消息也。本館當此之時,盡其平時見聞之力,與報紙面積之大,滿登西報,以備覘國者之采擇,而本館管蠡之見,遂無暇妄加逆臆矣。又以遠近友人惠賜佳制,或言內政,或言外交,針肓起廢之文,方甄錄之不暇,此又本館之幸也。

    今膠州五十年之約,旅順、大連灣、威海廿五年之約,滇、粵、海南不讓與他國之約,大指粗定,雖有金州之請,英人又欲覬覦海陵江,然不過為膠州、威、旅之餘波,不足牽動大局矣。中國此時,正如刺船於狂風狂霧之中,一葉扁舟,隨波而往,當其在險,心目紊亂,四維上下,都不可知;及其風霧漸消,煙波漸定,而後能辨其山川城郭,以知己之舟已飄泊於何地也。夫今日之舟,果何在乎?其與未遭此險以前不同之處,所可見者,則此事之前,防其有一日之憂,而亦可望其轉禍而為福;此事之後,則或僥倖有數十年之無事,而但慮其終不足以自存。

    何以言之?今地球萬國之大勢,在英與俄而已。俄起波羅的海濱,由悉畢爾以至東海濱,常欲得一不凍之海口,以便其商戰。英自英倫三島,西得美洲,而東由非洲、印度以遍及東南洋大小各島,茫茫巨浸,數千萬里,凡其要隘,莫不極意經營,其意蓋欲常保其海權。故英之與俄,其國勢均自西而東,而一由北方之大陸,一由海道。當其初起,天地尚寬,可以各自經營,而彼此不相見;其後則俄由北而南,英由南而北,中間歐脫之地,日以加少,而彼此交涉,遂日以加繁。各以方張不制之氣,兩雄相遇,雖未必如無教化之國,必相吞噬而後快,但使各人存一自保之心,即無日不有可戰之道。其始一遇於黑海、地中海之峽,而俄不能如願,英人亦從此背負重軛,至今為梗;其繼未嘗不可相遇於崑崙西北之高原,而其機太逼,一發時不可復止,故各有所憚,而不敢即發。俄人懷抱雄心,為之躊躇,為之四顧;及得我東海濱五千里之地,然後國勢養成。而又無如混同江等口岸,一年十二月中不凍者只數月,而俄人以全國之力,上下一心,經營東南悉畢爾之鐵路,其意蓋有待也。日本見事急,乃欲與中國迫高麗自主,中國不會其意,遂有中日之戰。於是初意欲防俄者,乃適足以啟俄。煙台換約之舉,俄人拊手,謂天下已定。法素聯俄,俄、法既聯,德亦不能異,同利相趨,無足怪也。惟英人久占中國商務之利權,故必不利於中國之分,而思有以保全黃海之大局,其意遂不得不與俄人相左。日本既怨俄人,自與英合,而地球萬國,乃分為俄、德、法一黨,英、日一黨。兩黨之盛衰,注於黃海,黃海之鈐鍵,在於旅大;於是乎天下議院之謀,制廠之器,水陸師學堂之訓練,數十年財政之積貯,均躍躍然將嘗試於我旅順一隅之地。斯時也,各國政府之心,與各報館之論,以為終不戰者十之四五,以為終不免於戰者十之五六。即中國之人,亦恐英、俄之終不兩大也。

    如其果戰,則必有一勝,既有一勝,則國權將有所偏重,而中華之國勢,亦將視之以為吉凶。將俄勝耶,則英人在中國之權力日損,而俄人在中國之權力日加,財政、兵政、礦產、鐵路之政,將盡歸其囊括,而法人、德人則染指於南方;如是,則中國雖有自立之名,而實則為俄保護之國。將英勝耶,則英人行權於中國之輕重,必視俄國喪敗之界之輕重為衡,但英人海軍無論若何全勝,其必不能以陸兵將俄人驅出於亞洲北方之陸,使其悉畢爾之鐵路,永不再造,此固天下所周知,而亦非英人所希望也。則此一勝後,不過暫得、威、大、煙旅之要隘,以張皇其黃海之舟師;商務之益,未必驟加。印度、突厥、埃及各要口,必日戒嚴,以防俄法之聯兵報復。禍患相尋,方興未艾。彼之勝敗未定,而則支那之安危亦未定。歐人果一旦兵連禍結,不能即已,歐人之禍,即我亞人自立機也。故曰:防其有一日之憂,亦可望其轉禍為福者此也。

    然而維愈不開化之國,其興戰最易;愈開化之國,其開戰愈難。蓋戰事必有勝敗,敗則舉數十百年所蓄之國威,喪失於數點鐘之內;勝者流血縻財,結怨敵人,驕逸士氣,計其因戰而得之利,未必過其因戰而得之害也。所謂兵者凶器,必不得已而用之;苟可不用,固無樂夫佳兵也。今俄得旅順,其古來遺策,欲得一不凍海口之願償矣;德得膠州灣,其欲在遠東得一水師屯煤船之願償矣;法人得滇、粵、海南,則其欲在亞洲開拓殖民地,與奪英人商利之類亦償矣,固無所用其戰。惟英人若有歉然不足之意者。然但以我等旁觀公論言之,英人即得意,亦無終古獨擅中國商權之理,茲即得威海以對俄,得揚子江利權以殖商,又得永作中國稅司以管財政,其所得亦優矣,豈得謂為向隅哉?故各國之厲兵秣馬,幾不免於戰者,其禍自中國開之;其能終不出於戰者,亦未始不自中國賜之也。今者歐人所求於中國之利,其策既無不遂,歐人所謀,自相制馭之術,其權亦無不平,則歐人之於亞東,若無意外之變,似不致於黃海成一大戰場矣。從此以後,歐人在中國各從其權力所能及之地,握其財權、兵權、礦產之權、鐵路之權、郵政之權,積漸擴充,保其利益。在彼則以為業已瓜分,而中國民智未開,自古以來,均以論正朔,易服色,然後為鼎革,從未經此實去名存之事,今見正朔未改,衣冠未易,舉人進士之正途,布在朝列,吏、戶、刑、工之則例,盈乎簿書、耳目之表,與昔無殊,則以是為依然一統。而且歐人之移殖於中土者,其來也其漸。試觀英人佈置六十年,而有此一香港,佈置五十年,而有此一上海,其他埠市尚遠遜此。然則膠州星星之火,待其大燃,為日尚遠,況內地戰?中國今日,方當洶洶要約之時,故尚覺有其事。再歷數年,則見中國舊事依然未改,外洋人物,亦未充斥中原,必以為外人所索者在商利,所駐者在海口,而與國本固無妨也。年復一年,忍與終古,於是為印度、美洲矣。大凡人有因循之性者,每自造一解,以私慰藉。中人之以此自解,蓋無疑也。故曰:或僥倖有其數十年之無事,而恐其終不足以自存者此也。

    雖然,此猶據其常而論耳。若夫宗西遷,天下震動,節費加捐,內亂將起,則天下之變,不知所終,而以上所云,皆成虛語矣。

  ○辟韓

    往者吾讀韓子《原道》之篇,未嘗不恨其於道於治淺也。其言曰:「古之時,人之害多矣。有聖人者立,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,為之君,為之師,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。寒,然後為之衣;饑,然後為之食。木處而顛,土處而病也,然後為之宮室。為之工以瞻其器用,為之賈以通其有無,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,為之葬埋、祭祀以長其恩愛,為之禮以次其先後,為之樂以宣其湮鬱,為之政以率其怠倦,為之刑以鋤其強梗。相欺也,為之符璽、斗斛、權衡以信之;相奪也,為之城郭、甲兵以守之。害至而為之備,患生而為之防。」如古無聖人,人之類滅久矣。何也?無羽毛、鱗介以居寒熱也,無爪牙以爭食也。如韓子之言,則彼聖人者,其身與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後可,必皆有羽毛、鱗介而後可,必皆有爪牙而後可。使聖人與其先祖父而皆人也,則未及其生,未及成長,其被蟲蛇、禽獸、寒饑、木土之害而夭死者,固已久矣,又烏能為之禮樂刑政,以為他人防備患害也哉?老之道,其勝於孔子與否,抑無所異焉,吾不足以定之。至其自然,則雖孔子無以易。韓子一概辭而辟之,則不思之過耳。而韓子又曰:「君者,出令者也;臣者,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;民者,出粟米麻絲、作器皿、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。君不出令,則失其所以為君;臣不行君之令,則失其所以為臣;民不出粟米麻絲、作器皿、通貨財以事其上,則誅。」嗟乎!君民相資之事,固如是焉已哉?夫苟如是而已,則桀、紂、秦政之治,初何以異於堯、舜、三王?且使民與禽獸雜居,寒至而不知衣,饑至而不知食,凡所謂宮室、器用、醫藥、葬埋之事,舉皆待教而後知為之,則人之類,其滅久矣,彼聖人者,又烏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。

    且韓子故不云:民者,出粟米麻絲、作器皿、通貨財以相為生養者也,其有相欺相奪而不能自治也,故出什一之賦,而置之君,使之作為刑政、甲兵,以鋤強梗,備其患害。然而君不能獨治也,於是為之臣,使之行其令,事其事。是故民不出什一之賦,則莫能為之君;君不能為民鋤其強梗,防其患害則廢;臣不能行其鋤強梗,防患害之令則誅乎?孟子曰:「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」此古今之通義也。而韓子不爾雲者,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也。老之言曰:「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。」夫自秦而來,為中國之君者,皆其尤強梗者也,最能欺奪者也。竊嘗聞「道之大原出於天」矣。今韓子務尊其尤強梗,最能欺奪之一人,使安坐而出其唯所欲為之令,而使天下無數之民,各出其苦筋力、勞神慮者,以供其欲,少不如是焉則誅,天之意固如是乎?道之原又如是乎?「於呼!其亦幸出於三代之後,不見黜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;其亦不幸而出於三代之前,不見正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!且韓子亦知君臣之倫之出於不得已乎?有其相欺,有其相奪,有其強梗,有其患害,而民既為是粟米麻絲、作器皿、通貨財與凡相生相養之事矣,今又使之操其刑焉以鋤,主其斗斛、權衡焉以信,造為城郭、甲兵焉以守,則其勢不能。於是通功易事,擇其公且賢者,立而為之君。其意固曰,吾耕矣織矣,工矣賈矣,又使吾自衛其性命財產焉,則廢吾事。何若使子獨專之於所以為衛者,而吾分其所得於耕織之賈者,以食子給子之為利廣而事治乎?此天下立君之本旨也。是故君也,臣也,刑也,兵也,皆緣衛民之事而後有也;而民之有待於衛者,以其有強梗欺奪患害也。有其欺奪強梗患害也者,化未進而民未盡善也。是故君也者,與天下之不善而同存,不與天下之善而對待也。今使用仁義道德之說,而天下如韓子所謂「以為己,則順而祥以立;為人,則愛而公;以之為心,則和且平。」夫如是之民,則將莫不知其性分之所固有,職分之所當為矣,尚何有於相為患害?又安用此高高在上者,朘我以生,出令令我,責所出而誅我,時而撫我為後,時而虐我為仇也哉?故曰:君臣之倫,出於不得已也!唯其不得已,故不足以為道之原。彼佛之棄君臣是也,其所以棄君臣非也。而韓子將以為,是固與天壤相弊者也,又烏足以為知道者乎!然則及今而棄吾君臣,可乎?曰:是大不可。何則?其時未至,其俗未成,其民不足以自治也。彼西洋之善國且不能,而況中國乎!今夫西洋者,一國之大公事,民之相與自為者居其七,由朝廷而為之者居其三,而其中之犖犖尤大者,則明刑、治兵兩大事而已。何則?是二者,民之所仰於其國之最急者也。昔漢高入關,約法三章耳,而秦民大服。知民所求於上者,保其性命財產,不過如是而已。更騖其餘,所謂「代大匠斫木,未有不傷指」者也。

    是故使今日而中國有聖人興,彼將曰:「吾之以藐藐之身托於億兆人之上者,不得已也,民弗能自治故也。民之弗能自治者,才未逮,力未長,德未和也。乃今將早夜以孳孳求所以進吾民之才、德、力者,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、德、力者,其無相欺、相奪相患害也,吾將悉聽其自由。民之自由,天之所畀也,吾又烏得而靳之!如是,幸而民至於能自治也,吾將悉復而與之矣。唯一國之日進富強,余一人與吾子孫尚亦有利焉,吾易貴私天下哉!」誠如是,三十年而民不大和,治不大進,六十年而中有不克與歐洲方富而比強者,正吾莠言亂政之罪可也。彼英、法、德、美諸邦之進於今治者,要不外數百年、數十年間耳。況夫彼為其難,吾為其易也。嗟乎!有此無不有之國,無不能之民,用庸人之論,忌諱虛┼,至於貧且弱焉,以亡天下,恨事孰過此者!是故考西洋各國,當知富強之甚難也,我何可以苟安?考西洋各國,又當知富強之易易也,我不可以自餒,道在去其害富害強,而日求其能與民共治而已。語有之曰:「曲士不可與語道者,束於教也。」苟求自強,則古人之書且有不可泥者,況夫秦以來之法制!如彼韓子,徒見秦以來之為君。秦以來之為君,正所謂大盜竊國者耳。國誰竊?轉相竊之於民而已。既已竊之矣,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覺而復之也,於是其法與令蝟毛而起,質而論之,其什八九皆所以壞民之才,散民之力,漓民之德者也。斯民也,固斯天下之真主也,必弱而愚之,使其常不覺,常不足以有為,而後吾可以長保所竊而永世。嗟乎!夫誰知患常出於所慮之外也哉?此莊周所以有去篋之說也。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:「國者,斯民之公產也,王侯將相者,通國之公僕隸也。」而中國之尊王者曰:「天子富有四海,臣妾億兆。」臣妾者,其文之故訓猶奴虜也。夫如是則西洋之民,其尊且貴也,過於王侯將相,而我中國之民,其卑且賤,皆奴產子也。設有戰鬥之事,彼其民為公產公利自為斗也,而中國則奴為其主斗耳。夫驅奴虜以斗貴人,固何所往而不敗?

    ○論中國之阻力與離心力

    西人之論物理者曰:凡物成形之後,若無別物加之,則此物永不變異。然天下之物,點點密移,前後相續,無聞變易者,則以有阻力與離心力也。阻力者,如此物有欲行之方向,而有他力阻之使不行,或阻力四面俱生,亦可使本物受其極大之逼迫,而更其面目。離心力者,由萬物極微合來,內具向心力,若失其互相吸引之性,而每點各相推移,則可使本物失其形性,而化為烏有。此二力均能致物,而離心力尤甚。因物過阻力時,若無離心力,則物不過失其本形,而別成新形;設再加之以離心力,則此物遂滅而別無他物矣。嘗持此說以論群學,則其驗尤不爽。譬如有一家於此,本非富貴之裔,上無奧援,外無憑藉,內無恆產,欲有所圖,其力輒若有物以限制之。其限制之者,即群中之阻力也。然若其家人父子兄弟,齊心耦意,沉毅有為,既不躁動,亦不餒敗,將見如此久之,而阻力慚次變小,終至於無。家業之興,其始若或限之者,其究莫之能御,此阻力終為向心力所勝也。若其家父子兄弟,互相猜忌,借助外援,自相魚肉,以取一時之快意,則其一家所成之離心力,外侮之來未迫,而內訌之勢已不可支矣。即使家本富貴,亦不能久,況其為貧賤乎!故曰:離心力尤可畏於阻力也。

    今者中國幅員百里,人民數百兆,天下之人,舉皇皇然若有不終日之勢。問其何故,則必以為歐洲各強國之阻力也。從大至小,無論何事,考其情狀,無不見屈於西人。謂為阻力,誠阻力也。然試思此阻力之何以行於吾土,而吾竟無抵力哉?則知吾中國有離心力之故也。夫離心力者,非權臣內奸,外藩跋扈,士民朋黨,大盜移國之謂也。蓋此數者,雖可使玉步遷移,神州板蕩,勢浪所及,或數十百年而後已,然其先必有數十人或數百人,同一心志,生死不渝,而後能成滔天之禍,其後則殺人既多,禍機漸弭,亦終有小康之一日,必不至無聲無臭,全種淪胥。故僅可謂為阻力,而非離心力也。然則離心力之情狀何如?其情狀之可見者,朝野乂安,除外佞之外,晏然無事,野無盜賊,即偶有,亦旋擒搜蕩平之。士林無橫議,布帛菽粟之談,遠近若一,即有佻達,亦其小小。朝士彬彬,從容文貌,威儀繁縟,逾於古初。聽天下之言,無疾言也;觀天下之色,無遽色也;察天下之行事,無輕舉妄動也。而二萬里之地,四百兆之人,遂如雲物之從風,夕陽之西下,熟視不見其變遷,逾時即泯其蹤跡,其為慘慄,無以復逾。究其本原,其細已甚。

    嘗謂歐人之富強,由於歐人之學問與政治。當吾聲光電化動植之學之初發端時,不過一二人以其餘閒相討論耳。或蓄一爐一釜,凡得金石,舉加熱以察其變化;或揉貓皮,擦琥珀,於風箏,以玩其相吸;或以三角玻璃映日以觀其采色;或見水化汽時,鼓動其汽之蓋,而數其每時之動;其尤可笑者,或蓄眾微蟲而玩之,或與禽獸同臥起以覘之。其始一童子之勞,鍥而不捨,積漸擴充,遂以貫天人之奧,究造化之原焉。以若所為,若行之中國,必群目之曰呆子。天下之善政,自民權議院之大,以至灑掃臥起之細,當其初,均一二人托諸空言,以為天理人心,必當如此,不避利害,不畏艱難,言之不已;其言漸著,從者漸多,而世事遂不能不隨空言而變。以若所為,若移之中國,又必群議之曰病狂。其菲薄揶榆,不堪視聽,或微訶婉諷,或目笑不言,始事者本未有心得之真,觀群情如此,必自疑其所學之非,而因之棄去。故不必有刀鏟之威,放流之禍,僅用呆狂二字,已足沮喪天下古今人林之進境矣。人材既無進境,則教宗政術,自然守舊不變,以古為宗。夫數千年前人所定之章程,斷不能範圍數千年後之世變,古之必敝,昭然無疑,更僕難終,不能具論。綜其大要,不過曰,政教既敝,則人心亦敝而已。人心之敝也,浸至合群之理,不復可言,不肖之心,流為種智,即化人之善政,而我以不肖之心行之,既有邪因,必成惡果,守舊之見,因之益堅。

    當斯時也,游於其野,見號為士者,習帖括,工摺卷,以應試為生命。當其應試,偶不如志,嘩然稱罷考。已而有賤丈夫焉,默計他人皆不應試,而我一人獨應之,則利歸我矣,乃不期然而俱應試如故。行於其市,實業之學不明,商情日棘,亦嘗奮然曰齊行。乃又有賤丈夫焉,默計他人如彼,而我陰如此,則利歸我矣,乃不期然而行之不齊如故。及觀乎其朝,則今日之卿大夫,即士子帖括之所換,市賈金錢之所買者也。當其少年,本無根蒂,一行作吏,習氣益深,陳力就列,所治之事,彼此不相知,各憑私見,以為獨斷。若國之內政,無往非偽,以偽應偽,無從證其是非,但見事事合例而已。及猝有外交之事,則本無例之可援,萬不能以己之偽,應他人之真,遂不得不互相推諉,互相蒙蔽,直至其事已臨不能再緩之限,乃以一二志氣頹唐,本無學問,而又互相猜忌之人,憑其影響之見聞,決以須臾之意見。其體愈要,則其見聞之來歷,轉展愈多,故其影響亦愈甚,而差謬愈遠焉。此局一成,局中即有明哲人,亦必隨俗遷流,無能為役。蓋明知一立異同,則其身不能一日安,於事毫無所補,不如故迴翔以待之也,而此待遂千古矣。今日中西人士論中國弊政者,均沾沾以學校、官制、兵法為辭,其責中國者,何其膚廓之甚哉!

    夫中國之不可救者,不在大端,而在細事,不在顯見,而在隱微。故有可見之弊,有不可見之弊,有可思及之弊,並有不可思及之弊。蒙等生長鄉閭,見聞狹隘,三途六道,千詭萬變,無由得知,僅就平日所聞於朋友者,事已若此。此病中於古初,發於今日,積之既久,療之實難。無以名之,名之曰離心力而已。夫中國實情,其或有不止於此者乎?或有不若此之甚者乎?非所知也。

    ○論中國分黨

    《論語》稱「君子不黨」,已以黨義為非。屈原賦始用「黨人」為指斥之辭。而東漢之季,乃有黨禍。自是以後,唐之牛李,宋之蜀洛,明之東林,幾代代有之,而與國家存亡相終始。近數十年,與歐美相通,乃知西人亦有類乎黨者,如英之保黨、守黨,法之民黨、王黨,日之憲政黨、自由黨之類,不可悉數。此等之黨,與中國昔時之所謂黨者不同,不過譯人偶以「黨」稱之耳。中國之所謂黨者,其始由於意氣之私,其繼成為報復之勢,其終則君子敗而小人勝,而國亦隨亡。其黨也,均以事勢成之,不必與學識成之也,故終有一敗而不能並存。西人之黨,則各有所學,即各有所見;既各有所見,則無事之時,足以相安,乃有所藉手,則不能不各行其意而有所爭於其間,其所執者兩是,則足以並立而不能相滅。此中西各黨之不同也。由前之說,則有今昔之殊;由後之說,則有中外之別,均不足以例今日。最後則知高麗有守舊、維新兩黨,此為支那言守舊維新之始。然其時支那之人,舊者太多,新者太少,無從分黨。自甲午以後,國勢大異。言變法者稍稍多見,先發端於各報館,繼乃昌言於朝,而王大臣又每以為不然,於是彼此之見,積不相能,而士大夫乃漸有分黨之勢矣。西人見此,遂遽以為支那人本有三黨:守舊黨主聯俄,意在保現存之局面;中立黨主聯日,意在保國以變法;維新黨主聯英,意以作亂為自振之機。此言也,出於西人之口,驟聞之頗似別白極真者,然深思之,甚為不然。意此不過西人以其國家之情形,臆度支那之情形耳。而支那之實情,實不若是也。試條辨之。

    西人所謂維新黨者,蓋即指孫文等而言。西人之許可孫文,別無深意,因謀叛之罪,彼律甚輕,孫文之為其教中人,嘗大言欲行其教於中國,以此之故,西人許之,非實見其人之足信也。而孫之為人,輕躁多欲,不足任重,粵人能言之者甚多。幻氣遊魂,幸逃法外,死灰不然,蓋已無疑。即英人前在倫敦報館之辨論,不過自保其國權,與孫文無涉焉。如此,則彼所謂之維新黨,不能成其黨也。

    西人所謂中立黨者,即支那現所稱之維新黨,大約即指主變法諸人而言。支那此黨之人,與守舊黨者,不過千與一之比,其數極小。且此黨之中,實能見西法所以然之故,而無所為而為者,不過數人;其餘則分數類:其一以談新法為一極時勢之妝,與扁眼鏡、紙煙卷、窄袖之衣、鋼絲之車等,以此隨聲附和,不出於心,此為一類;其一見西人之船堅炮利,縱橫恣睢,莫可奈何,以為此之所以強也,不若從而效之,此為一類;其一則極守舊之人,夙負盛名,為天下所歸往,及見西法,不欲有一事為彼所不知不能也,乃舉聲光化電之粗跡,兵商工藝之末流,毛舉糠比,附會經訓,張唇植髭,不自愧汗,天下之人,翕然宗之,鄭聲亂雅,鄉願亂德,維新之種,將為所絕,此又為一類。之斯三者,有維新之貌,而無維新之心者也。如此,則彼之所謂中立黨,不能成黨也。

    若夫至不稱其名者,莫如守舊黨。既稱守舊,則必有舊之可守。所謂舊者,支那立國數千年,今雖不及歐美之盛,然亦非生番黑人也,蓋亦必有道矣。真能守之,當有可觀。乃今日守舊之人,問以七略九流之家法,不能知也;課以三千年之朝章國政,不能舉也;責以子臣弟友綱常名教之職,不能踐也。且舊學之至大至要者,莫如五倫,此舊黨所援以攻新黨者。今觀舊黨,有父母之喪,則苫塊所顰蹙,朋友所慰藉,其所言者,不曰某科不能考,即曰某缺不能補而已,無他言焉。此無足怪,蓋其所患者,惟此三年中不能應試,不能做官,為實禍耳。至其飲酒、食肉、御內,以至一切征歌、選色,與夫名姝、駿馬之遊,與無喪者等。人人如是,恬不為怪。此父子之倫何在?通籍以後,罔上營私,惟恐不及。補某缺,則較量其肥瘠,無言及地方之利弊者也;除一官,則較量其遲速,無言及責任之易勝否也。總其生平,則國家所求者富貴。彼於入塾之時,父兄所期,師友所教,即已如此。故國家之事與士夫之心,終古不相遇,甚者無不與律令相反焉。如此,則君臣之倫何在?至於夫婦,僅可謂之曰男女,而不能謂之曰夫婦。其始也,拈閹探籌以得之,無學問性情之素也;其既也,愛則飾之以花鳥,怨則踐之以牛馬,法則防之以盜賊,禮則責之以聖賢。夫花鳥、牛馬、盜賊、聖賢而能以一身兼之者,蓋無有矣。如此,則潰敗決裂,不可窮詰之事,往往如是。觀《大清律例》中,死刑由於男女者,幾及十之六七焉。如此,則夫婦之倫何在?其他兄弟鬩牆,朋友相賣,此更常事,不足深責。夫倫紀者,舊學之根原,而守舊黨乃弁髦若此,然則此真生番黑人也,所守何舊哉!彼之所守者,不過流俗之習氣,為己之私心焉耳!彼見上之人作此論者多,故從而附和之,內可便其不學之私,外可忝居正人之目,何所憚而不為?若此之人,但能謂之趨時,而不謂之守舊,謗以守舊,不亦冤乎?如此,則彼所謂之守舊黨,不能成黨也。

    嗟乎!木老而枯,人老而病,支那之教化,蓋已老矣!千年以來,日見凌夷,代不及代。觀其風氣,隨波逐流,不復能有樹立意。將欲如漢之黨錮,唐之牛李,宋之蜀洛,明之東林,而亦不可得焉,豈能與東西諸國之各黨比哉?

    ○論華人之可用

    今之策時局者,鰓鰓以乏才為慮。夫慮之誠是也,然所謂才者無一定之準的,非必有體國經野之模,戰勝攻取之勇,始得謂之才也,即片長薄技,各食己力,其致功也勤,其為謀也忠,亦無不可謂之才。今使語人曰:中國人之職業勤,莫不訝然異。又使語人曰:中國人之謀事忠,莫不啞然笑。不知無容異,無容笑也。誠以淺近瑣屑之事證之。通商互市之區,凡所謂洋關洋行領事館等,主之者洋人,而華人之司事於其間者,或理帳目,或操筆札,等而下之又有奔走使令之役,每所少則數人,多則數十人,責有專屬,無推諉也,時有定晷,無虛曠也。非禮拜不得治私,非要事不得請假。凡夫朋友之酬酢,親戚之往來,即有疏略,在彼可以自解,在人亦可相諒,則謂之不勤於作事不得也。洋人在中國,非傳教經商,即辦理交涉事宜,究其要訣,在熟識人情,習知華事。顧欲識人情知華事,非通語言,識文字不可。而洋人在中國,能通我之語言者,百不得十焉,能識我之文字者,百不得一焉。然往往見微知著,凡華人之俗尚好惡,與夫一切情偽,無不洞若觀火,豈真有先覺之賢哉?亦得之為彼司事之華人為多也。夫華人得其薪貲,既與之勤懇辦事,又復出其餘力,導之以幾微曲折之故,俾之閱歷愈深,世故愈熟,無絲毫之隔膜,欲謂不忠於為謀不得也。

    或者曰:子之言過矣。由前之說,以食毛踐土之儔,不思效用於國家,而甘為洋人服役,雖勤何足取,由後之說,以中國之人道中國之弊,無異不肖子弟,將家庭暖昧之事,播告鄰里鄉黨,忍心害理,莫此為甚,而子顧許之以忠,不亦悖乎?噫!為是說者,抑亦勿思甚矣。天下立言之理,但當就事而責人之道,亦當不為己甚。中國人之為洋人辦事者,類不過能操洋語,善探主意,固非讀書明理者比。必與大義繩之,殊覺不恕。況食其祿者忠其主,桀之狗吠堯,堯非不仁,吠非其主。對鏡參觀,彼之竭盡心力,冀圖酬報,亦為天理所當然,人情所必然也。

    曰,華人為洋人辦事,既如是之勤且忠,而為中國辦事,往往不然。且即以為洋人辦事之華人,授之中國之事,亦若有遷地勿良之慨,則又何說?曰:此非任事者之過,乃用者之咎也。洋人用人,功過必分,賞罰必明,設有僨事,立遭屏斥。其謹慎小心,始終無怠者,不特優加薪水,或以他事托辭,則為之先往,或當新舊交替,則為之敦托。不幸而積勞病故,有撫恤之典,有捐助之款,俾其父母妻子,藉以養瞻,藉以成立。此雖外洋之公例固然,然而仁至義盡,實足感動人心,無怪人之樂為之用也。中國則不然,其用人也,率顧一己之私情,不問人之能否。偷惰者未必見責,操勞者未必獲獎。夫人情不甚相遠,既無利害於其間,何苦獨為其難。久之銳氣漸銷,頹喪成習,而於所當為之事,廢弛敗壞,遂至不可收拾。由是言之,其所以致此之弊,亦較然著明矣。

    抑又聞之,西人之言曰:華人中經營貿易之事,獨為擅長,至開墾耕種,能耐勞苦,尤非他國所及。華人愈多,市埠愈甚。嗚呼!洋人借重中國人也如此。中國乃不能鼓勵人材,如貨之棄地而不惜,致使灰心短氣,糊其口於四方者實繁有徒。是不惟楚材不為晉用,且晉材反為楚用也。可勝慨哉!可勝慨哉!

    ○與新民叢報論所譯原富書

    新明執事:承贈寄所刊《叢報》三期,首尾循誦,風生潮長,為亞洲二十世紀文明運會之先聲。而辭意懇惻,於祖國若孝子事親,不忘幾諫,尤征遊學以來進德之猛。曙曦東望,延跂何窮!三編所載,皆極有關係文字,而鄙誠所尤愛者,則第一期之《新史學》,第二期之《論保教》,第三期之《論中國學術變遷》。凡此皆非囿習拘虛者所能道其單詞片義者也。大報嘗謂學理邃賾,宜以流暢銳達之筆行之,誠哉其為流暢銳達也。編中屢舉疇昔鄙言,又紹介新著,於拙擇《原富》之前二編,許其精善。凡此已悉出於非望矣。至乃謂於中學西學,皆第一流人物,則不徒增受者之慚顏,亦將羞神州當世賢豪,而大為執事知言之詬。僕於西學,特為於眾人不為之時,而以是竊一日之長耳。屬者聖上廣厲學宮,欲采中西之學術於一爐而冶之,則十年以往,才賢輩出,而置不佞於前魚之列可知也。抑且無俟遠近,即執事同社諸賢,親朋揮手而來,其藝能之愈富者何限。據現在以逆將來,是戔戔者之不足以雲,又可決也。若夫僕中學之淺深,尤為朋友所共見,非為謙也。道不兩隆,有所棄者而後有取。加以晚學無師,於聖經賢傳,所謂宮室之富,百官之美,皆未得其門而入之。其所勞苦而僅得者徒文辭耳,而又不知所以變化。此所以聞執事結習之議評,不徒不以為忤,而轉以之欣欣也。

    竊以謂文辭者,載理想之羽翼,而以達情感之音聲也。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載以粗獷之詞,而情之正者不可達以鄙俗之氣。中國之美者,莫若司馬遷、韓愈。而遷之言曰:「其志潔者,其稱物芳。」愈之言曰:「文無難易,惟其是。」僕之於文,非務淵雅也,務其是耳。且執事既知文體變化與時代之文明程度為比例矣,而其論中國學術也,又謂戰國隋唐為達於全盛而放大光明之世矣,則宜用之文體,捨二代其又誰屬焉?且文界復何革命之與。有持歐洲晚近世之文章,以與其古者較,其所進者在理想耳,其情感之高妙,且不能比肩乎古人;至於律令體制,直謂之無幾微之異可也。若夫翻譯之文體,其在中國,則誠有異於古所云者矣,佛氏之書是已。然必先為之律令名義,而後可以喻人。設今之譯人,未為律令名義,闖然循西文之法而為之,而為之讀其書者乃悉解乎?殆不然矣。若徒為近俗之辭,以取便市井鄉僻之不學,此於文界,乃所謂陵遲,非革命也。且不佞之所從事者,學理邃賾之書也,非以餉學僮而望其受益也,吾譯正以待多讀中國古書之人。使其目未觀中國之古書,而欲稗販吾譯者,此其過在讀者,而譯者不任受責也。夫著譯之業,何一非以播文明思想於國民?第其為之也,功候有深淺,境地有等差,不可混而一之也。慕藏山不朽之名譽,所不必也。苟然為之,言ζ意纖,使其文之行於時,若蜉蝣且暮之已化。此報館之文章,亦大雅之所諱也。故曰:聲之眇者不可同於眾人之耳,形之美者不可混於世俗之目,辭之衍者不可同於庸夫之聽。非不欲其喻諸人人也勢不可耳。

    台教所見要之兩事:其本書對照表,友人嘉興張氏既任其勞;若敘述派別源流,此在本學又為專科,功巨緒紛,非別為一書不能晰也。今之所為,僅及斯密氏之本傳,又為譯例言數十條,發其旨趣。是編卒業,及一歲矣。所以遲遲未出者,緣譯稿散在友人,遭亂抵滯,而既集校勘,又需時日。幸今以次就緒,四五月間,當以問世。其自任更譯最後一書,此誠欽欽刻未去抱,第先為友人約譯《穆勒名學》,勢當先了此書,乃克徐及。不佞生於震旦當十九、二十世紀之交會,目擊同種阽危,剝新換故,若巨蛇之蛻付,而未由一藉手。其所以報答四恩,對揚三世,以自了國民之天責者,區區在此。密勿勒劬,死而後已,惟愛我者靜以俟之可耳。旅居珍重,惟照察不宣。嚴復頓首。

    再者計學之名,乃從Economics字祖義著想,猶名學之名從,Logos字祖義著想。此科最新之作,多稱Economics而刪Politicar字面。又見中國古有計相計偕,以及通行之國計、家計、生計諸名詞。竊以謂欲立一名,其深闊與原名相副者,捨計莫從。正名定義之事,非親詔其學通徹首尾者,其甘苦必未由共知,乍見其名,未有不指為不通者也。計學之理,如日用飲食,不可暫離,而其成專科之學,則當二百年而已。故其理雖中國所舊有,而其學則中國所本無,無庸諱也。謂中國開化數千年,於人生必需之學,古籍當有專名,則吾恐無專名者不止計學。名理最重最常用之字,若因果、如Rights,如Obligation,問古籍中何字足與吻合乎?學者試執筆譯數十卷書,而後識正名定義愜心貴當之不易也。即如執事今易平准之名,然平準決不足以當此學。蓋平准者,乃西京一令,因以名官職,斂賤糶貴,猶均輸常平諸政制。計學之書,所論者果在此乎?殆不然矣。故吾重思之,以為此學名義苟欲通俗,則莫若徑用理財,若患義界不清,必求雅馴,而用之處處無格者,則僕計學之名,似尚有一日之長,要之後來人,當自知所去取耳。

    ○論滬上創興女學堂

    中國四百兆人,婦女居其半;婦女不識字者,又居十之八九。即偶有一二知書者,亦不過以其餘力,粗解詞章。物以罕而見珍,遂以通人自命。初不知所謂學問者,即人所以異於禽獸之處。名既為人,即當學問,不以男女而異也。區區識數字,何足奇乎?自學問之道不修,男子作八股,工摺卷,於兵、農、禮、樂之事,絲毫不相涉。士夫如此,農商可知;男子如此,婦人可知。婦人既無學問,致歷來婦人畢生之事,不過敷粉纏足,坐食待斃而已。一家數口,恃男子以為養,女子無由與任。通流既極,男子亦不能自養,而又仰給於他人。轉展無窮,相煦以沫,蓋皆分利之人也。故無論男子女人,當其冠笄之歲,尚有雄心,中年以往,精神志量,逐漸消磨於衣食之中。夫壯年之人,意氣擴充,正宜勝於少年者,而反不及之,則其故可知矣。國弱民貧,實階於是。即常此千古,亦復不難。

    自中日議和之後,憂世之人,競言學校,近更於滬上創興女學堂。此後有志之女,若能努力,何患不能比跡於西人。一家無坐食之人,則家累輕;家累輕,而後人有餘力以事其事。或者可以挽回頹俗,轉弱為強乎?雖然人之學問,非僅讀書,尤宜閱世。蓋讀書者,閱古人之世,閱世者,即讀今人之書,事本相需,不可廢一。中國婦人,每不及男子者,非其天不及,人不及也。自《烈女傳》、《女誡》以來,壓制婦人,待之以奴隸,防之以盜賊,責之以聖賢。為男子者,以此為自強之勝算。不知婦人既不齒於人,積漸遂不以人自待。其愚者獷悍無知,無復人理;其明者亦徒手飽食,禁錮終身,而男子乃大受其累矣。泰西婦女皆能遠涉重洋,自去自來,故能與男子平權。我國則苦於政教之不明,雖有天資,無能為役。蓋婦人之不見天日者久矣。今日既興女學,傚法泰西,然猶不使之增廣見聞,則有學堂與無學堂等。不見村學究之日事尹吾,而一無所用乎?讀書而不閱世,直如此耳。今倘有人,獨排眾議,自立一會,發明婦人應出門之故,庶幾風氣漸開矣。

    若謂既無限制,難保無越禮之事。則且無論西人,即以中國論之,大家婦女,其防閒密矣,豈絕無越禮之事乎?小家婦女,其防閒又疏矣,豈盡人皆越禮乎?則此言不足辨也。故使國中之婦女自強,為國政至深之根本;而婦女之所以能自強者,必宜與以可強之權,與不得不強之勢。禁纏足、立學堂固矣,然媒妁之道不變,買妾之例不除,則婦女仍無自立之日也。雖然,此事難言之矣。翻《大清律例》而觀之,所引成案,禍之原於男女而起者,幾及大半。而窮凶極醜,非復人情,亦較他事為獨多。今日之縣案,亦每如此。上海會審公堂之瑣案,每日見於《申報》者,更無論矣。西人之紀各國娼妓之數者,以中國為至多,乃過於法國。蓋法國女閭雖盛,然皆在大都會之地,非若中國窮鄉僻壤,凡有人跡之地,幾無不有之也。合此二者觀之,則中國教化之壞,百口無以自白也。

    夫中國之禮俗,固以嚴男女之防為一大事者也。六經之中,諄誇教誨,百家諸子,罔不如一,乃何為而至於斯乎?則其故即由於辨之太嚴而已。天下之事,大約隔之愈遠,愈不可即,則愈以其事為可樂;若日日見之,則以為常情,而不以措意。今者讀《士禮》、《小戴記》言禮諸文,謂中國三代時,男女之辨不嚴,不可得也。又讀《春秋》內外傳,《國風》之詩,謂中國三代時,男女之防不亂,亦不可得也。然則禮亦何益於事乎?說者又謂《士禮》、《小戴記》為紀其盛時,而《左》、《國》、《風》、《詩》則言其衰時,不可執其末流,以病其本源之非也。然若果如此,則嚴定範圍,即可持世,禮法既立,應無衰時,何為而有始亂之人乎?故以名學之理言之,則此義不能立也。此義不立,則防之愈嚴,啟亂愈多之義立矣。然而此義,不過證古說之非,而仍不能救今世之俗。今我國律法,其嚴十倍於歐人。其無事也,防之若此其周;其既事也,刑之若此其酷,而猶冒白刃以試之。設一旦寬其殺戮,則愚俗之傾頹,將更不知伊于胡底矣。此萬萬不能行者也。

    又如泰西之俗,男女自行擇配,亦為事之最善者。中國守舊之人聞之,必以為怪。然可設一事以喻之。譬如有人或造一屋、置一衣,使成本稍大,亦自為而省度無後可,設無別故,無他人代決之,絕不關白本人者也。小事尚然,豈有伉儷之大,一與之齊,終身不改,而發端之始,乃探籌拈閹之法行之乎?此理必不可通者。然若以我國今日之俗即行之,則流弊亦不可勝言,何也?嘗謂中國之婦人,固無自主之權者也。而中國婦人之為娼者,則未嘗無自主之權。無論其平日所為也,即以擇配一事觀之,彼固明明自行擇配矣。乃其愚者每為客所誑,而黠者則又能誑客。情訛相攻,機械百出,倏去倏來,終返故轍。使天下之婦人盡若此,則此世界不能一日居矣。是故婦女之出門晉接,與自行擇配二事,實為天理之所宜,而又為將來必至之俗。而以今日之俗論之,則皆無能行之理。

    然則此俗又何以行乎?仍不外向所言,讀書閱世二者而已。大家婦人非不知書,而所以不能與男子等者不閱世也。娼家之女,日事宴游,而行事又若此其狼藉者,不讀書也。二者兼全,則知天下之變,觀古今之通,有美俗而無流弊矣。雖然,男女平權之說,創自西人,而自今日觀之,則此說之行,不知何日。我國暨突厥、印度、波斯諸國之婦女其煩冤紆抑不待言矣。即歐洲之婦女,惟無妾一事,實勝泰東,其餘則仍與男子不平等也。上不為百里璽天德,中不為議員,下不為軍士,不過起居飲食,威儀進止之間,易子均優待之耳。蓋同一不平等之待法,不開化之國,則欺凌弱者,而開化之國,則保護弱者也。嗟呼!雌雄牝牡之不齊,人及非人,莫不若此,其由來遠矣!豈一朝一夕之力所能改哉!